突然间,自摇曳的芦苇丛中闪出几道黑影,似鬼魅般蹿到路上。“什么人?”亲兵纷纷厉吼,都举起了弓箭。
“别放箭!自己人!”有个人影挥舞双臂呐喊着跑过来,是曹仁麾下部将牛金。
原来曹仁镇守江陵,兼着供给粮草的差事。冬至过后曹营缺粮,曹仁一面令屯田都尉董祀回豫州调粮,一面派牛金先运四十船粮食送到军中。牛金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奔大营,这一晚已入沙羡境内,原指望子夜前把粮送到。哪知离着甚远就见乌林火光冲天,情知大军受挫,他倒是有心过去帮忙,但手下多为粮船,所有兵凑在一起不过千人,贸然行动只怕连船带粮都送了敌人。急中生智叫船队熄灭一切灯火,全部停靠在江畔枯苇丛中,准备暗中接应。
问明情由大家皆感庆幸——路上行军毕竟迟缓,人马也劳累,还不免被江上的敌人纠缠,这几十条船不啻为及时雨,有了它们至少能保着曹操迅速脱难。乐进、牛金说干就干,粮食也不要了,抓上几把塞到包袱里,剩下整包整包往江里扔。荀攸看他们糟蹋粮食,虽是无奈之举,心下仍不免怅然,可转过头又是凄楚奔逃的败军,前后难受索性转脸瞧对岸。深夜之际江南一片死寂,对岸突兀的山峦绝壁毫无光亮,就像沉睡的巨人。荀攸看着看着,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丞相!我军水师已溃,周瑜全据长江之险,江南四郡怎么办?”
水军一旦失去,长江水道便被孙刘掌握,南北荆州的联系就切断了,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也难保。这会儿曹操方寸已乱,烦心事一大车,军师都没办法,他又能如何?想起桓阶曾鼓动长沙郡造刘表的反,赶紧举目四顾放声呼喊:“桓伯绪可在?”
桓阶还真没掉队,但也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逃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两个亲兵搀着蹒跚而来。曹操森然道:“我军败走,江南之地危矣!我想派你分兵过江统辖四郡之事,坚守城池等候老夫再兴兵马。”
桓阶闻听此言脑袋都大了——十几万大军都败了,江陵能不能保还在两可,何年何月才能卷土重来?他心里没底又不敢推辞,一转脸正看见刘巴跟在他身后,灵机一动便道:“在下才力不逮恐不胜任,刘子初之才胜我十倍,又是零陵郡人,何不遣他前往?”
刘巴万没想到这块烫手的山芋会扔到自己手里,不禁愣在当场。曹操却不容分说道:“那好,江南之事老夫就托付子初你了。”
刘巴回过神来仓皇拜倒:“请丞相收回成命。”
“为何?”
“刘备谋夺荆州久矣,今又有孙权相助,大军一撤,敌必趁虚而入,大江之北能否得保尚未可知,何况江南四郡?”
这番悲观的论调刺激了曹操:“刘子初,难道你不敢去?”
刘巴连忙顿首:“非是在下不敢渡江,只恐我这一去就再不能回来侍奉您了。”
直到此时曹操还没死心,在他看来,江陵、襄阳等地尚有守军,若归拢逃兵再调于禁等七部还可去而复来,于是强笑道:“大耳贼若敢觊觎江南,老夫以三军继之,你大可放心但去无妨!”
刘巴怎么可能放心?四郡实力薄弱,太守除了刘表旧党就是曹操提拔的私部,想要归拢人心谈何容易?但曹操信心满满,把话说到这份上,怎能推脱?刘巴站起身来矗立片刻,最后咬了咬牙:“也罢,在下既追随丞相,愿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曹操终于满意了。不过说分兵给刘巴,眼下哪抽得出像样的兵?即便有兵船也不够。只交给他几支丞相大令,勉强抽了四百荆州兵,全都是江南本土之人,这些兵与其说是救援四郡,还不如说是还乡。此时渡江前往四郡比回归江陵还凶险,牛金赶紧把刚腾空的几只粮船交给刘巴,趁着夜色打发他过江。
刘巴走后曹操也准备动身了,这会儿后面零零散散已有败军追上,乱乱哄哄也将近一万了,可有兵刃的不及一半。曹操进兵之时有大小战船近千艘,眼下只剩三十多条,大半还是粮船。后面也许还有幸有船只,但纠缠在战团之中,能否从周瑜眼皮底下逃出来还未可知。
人越多越容易暴露目标,乐进、牛金加快行动,不多时就将所有粮船腾空,士兵吵吵嚷嚷都要上船。最后虎豹骑举着大刀登上船头才算勉强弹压住。这时候保帅最重要,曹操父子以及亲信将校、谋士掾属先登上仅有的几艘战船,其他的粮船光战马就占了两条,剩下的还不够中军将佐和虎豹骑分的呢。乐进自告奋勇统领余部,接应后续的败兵。
分派已毕,乱乱哄哄登船,几篙撑开缓缓离岸,士兵摇橹的摇橹,戒备的戒备。曹操忐忑的心这才稍安,望着江边的部队,直到乐进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再也看不见了,才扶着船舷缓缓坐下,慢慢闭上眼睛。他暂时忘了害怕,也不去考虑明天该怎么办,更没精神发脾气,只是感觉疲劳,想美美睡上一觉。他甚至幻想这只是场噩梦,或许一觉睡醒就会从头开始,兵败之事根本就不存在了……
可刚一闭眼就听有人呼喊:“敌人杀来了!”
曹操猛然起身——但见后方四五艘战船飞一般追来,都打着明亮的火把,船上之士刀斧在手,领队一舰赫然插着醒目的青色牙旗。
韩浩、史涣也摸到些治水军的经验,站在船头连连跺脚,想把他们甩掉。可这几艘敌船虽不大,行进速度却甚快,眼瞅着距离越拉越近,即便我众敌寡,真动起手来也难说。关键时刻还是荀攸脑子快:“赶紧靠岸,后面还有咱的人接应。”
大半夜的也无法传递旗语,吵吵嚷嚷一通,船队总算是转向北岸。但黑黢黢的辨不清水道,转向速度很慢,眼瞅着敌人就要追上来了,曹操乘坐的船突然一阵摇晃——冬季枯水地形又不熟,离着江滩还有一丈多,竟然搁浅了。
这个节骨眼上再有本事的水手也没办法了,只能跳下去推。可敌人已追到。这帮人精明得很,一路追逐一路观望,早揣摩清哪条船坐着将领,五条敌船都朝这边涌来。眨眼间为首一舰已与曹操的船接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见一条黑影跃了过来,有个亲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削去了半个脑袋。
众人定睛观瞧,来者是员苍髯老将,头戴镔铁兜鍪,身披锁子甲,右手举着环首大刀,左手攥着盾牌,虽似耳顺之年却精神抖擞,腰圆膀粗,面红耳赤满脸杀气,这把年纪还如此强悍,年轻时还不知是何等人物呢。老将刚站稳,后面嗖嗖嗖又窜过来十几个武士,也都一手执刀一手执盾,与曹氏亲兵恶斗起来。
这船上空间本来就不大,猛然多了十几只恶虎,根本周旋不开,亲兵猝然应战,不多时就倒下一半。其他船上的虎豹士倒想来救,却被剩下四条船生生挡住,也陷入了厮杀。曹操等人一开始还在船舱里躲着,后来一琢磨,若叫敌人堵在里面,当真半点儿活路都没有了。索性都把剑拔了出来,硬着头皮往外闯,韩浩、史涣、邓展、曹纯亲自护卫周全。那老将十分骁勇,不多时已砍翻了五六个亲兵,温恢、满宠等都惊得跳入水中。曹操几人闯出船舱,恰被那老将看了个满眼,立刻挥刀劈来。史涣仓皇举剑接刀,但觉双臂一麻,佩剑立时脱手。韩浩、邓展一拥而上与老将扭作一团。单论剑术精湛在场所有人都不及邓展,但那老将过了一辈子船上生活,在桅杆船舱间滴溜溜乱转,竟似穿梭自家宅院一般容易,二人非但没伤到他,三绕两绕反被他引到敌群包围中,刀来剑往陷入苦战。
曹丕一手架着父亲,一手拉着荀攸,正犹豫这一丈宽水有多深,能不能往下跳,那老将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直觉眼前寒光一闪,大刀已经下来了。史涣惊得魂飞魄散,手里又没家伙,抄起一只船桨窜到曹丕身前,使尽浑身力气迎击——只听轰地一声闷响,船桨削为两截,大刀余力就势砍在史涣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曹营亲兵不死即伤,大半爬不起来了;曹纯且战且退被逼回船舱;邓韩二将以寡敌众,勉强能把敌人拖住,眼瞅着史涣重伤却帮不上忙。曹家父子和荀攸现在连投水都来不及了,手里倒都有家伙,却不敢往前递,离着八丈远跟人家比划。
眼看老将三次举刀,就要结果曹操性命,忽然斜刺里飞来一阵箭雨,其中一箭正中老将腋下,他膀子一颤,钢刀立时脱手。史涣明明已受重伤,见此情形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一跃而起挥起拳头朝老将面门打去。这一拳正击在他太阳穴上,虽隔着兜鍪,却打得他晕头转向伏倒船舷,一个侧歪栽了下去。
“黄老将军落水了!”敌军顷刻大乱,当即有人跳下去捞人。曹操劫后余生稳住心神,再瞧射箭的方向——自后面赶来一叶扁舟,上面立着七八人,都手持着弓箭,被烟火熏得满面乌黑,但曹操还是一眼认出带兵的是文聘。
原来黄盖顺风纵火,张允烧死阵中,文聘坐镇水军中央兀自抵抗。最后他的船也着了火,无力回天才率兵弃船,分乘十几条小舟回撤。哪知后方也是一片火海,只好继续折返西行,在火阵里穿梭半天才逃出,惜乎十几条舟的士兵不是烧死就是丧于敌人箭下,仅文聘一船幸免。这时曹军大溃,周瑜已绕至东面杀入大营。文聘孤舟不敢靠岸,就贴着江岸西撤,没走多远看到一艘竖着青牙旗的战船。文聘力战半日,识得正是江东先锋黄盖的坐舰,顿时无名火起——荆州水师毁于一旦,罪魁祸首就是这老儿。盛怒之际他也豁出去了,也不顾双方实力悬殊,令亲兵奋力划船,就追在黄盖船后,要找机会与老儿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竟因此找到曹操,眼见情势危急放了一阵箭,还真把黄盖射中了。
搁浅的地方大船过不来,文聘的小舟却游刃有余。他久经水战身手矫健,信手拾起一条长篙往浅水里一撑,身子借力而起,跃过战船之舷正落到曹操身边。江东诸人没料到曹军还有如此悍将,顿时怯了几分,加之黄盖中箭落水,剩下的士卒也没战意了,渐渐退回自己船上。这时乐进也带着兵沿岸赶到,众人不敢纠缠掉头而去。
尸体抛入江中,重新换上亲兵,乐进等人趟着水把搁浅的船推开,文聘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引航,这艘船总算重新踏上了逃亡之旅。
不过曹操父子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已吓得瘫软在船板上;投水得救的桓阶、温恢等人个个落汤鸡似的,哆哆嗦嗦直打喷嚏;史涣身受重伤,又折了三根手指,正痛苦地呻吟。大家狼狈不堪地围坐一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成惊弓之鸟,谁也没心思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