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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第1页)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1,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自管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多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ldo;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rdo;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ldo;我们再喝酒!&rdo;他说:&ldo;好,不要甚么菜蔬。&rdo;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象昨夜的开颜发艳,却另有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ldo;夜雨翦春韭&rdo;,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ldo;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rdo;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ldo;专家&rdo;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踏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甯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ldo;参见&rdo;。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ldo;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rdo;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ldo;人生的滋味&rdo;,在这里可以尝到。ct叫阿宝&ldo;大小姐&rdo;,叫软软&ldo;三小姐&rdo;。我说:&ldo;《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揭去,铸了锌版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个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lso;阿宝&rso;&lso;软软&rso;好了。&rdo;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但无话可说,我们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走,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ldo;子恺,我们吃西菜去。&rdo;我说:&ldo;好的。&rdo;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的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单来。ct对我说:&ldo;你身上有钱么?&rdo;我说&ldo;有&rdo;!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ldo;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rdo;我惊奇而又发笑,说:&ldo;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rdo;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ldo;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去吃酒吧!&rdo;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去。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经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雨伞,看他的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ldo;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rdo;1948年3月28日夜于湖畔小屋582静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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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李叔同先生,即后来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的弘一法师,是中国近代文艺的先驱者。早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的有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是从李先生开始的。他富有文艺才能,除上述三种艺术外,又精书法,工金石(现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里有&ldo;叔同印藏&rdo;),长于文章诗词。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为他后来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艺。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中国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追慕他的文艺观,略谈如下:李先生出家之后,别的文艺都屏除,只有对书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笔法来写经文佛号,盖上精妙的图章。有少数图章是自己刻的,有许多图章是他所赞善的金石家许霏(晦庐)刻的。他在致晦庐的信中说: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ldo;士先器识而后文艺&rdo;,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ldo;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rdo;,即此义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谢……(见林子青编《弘一大师年谱》第2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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