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与李叔国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ldo;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灵光,故能令人敬仰。&rdo;这话也可说是&ldo;夫子自道&rdo;。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ldo;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rdo;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ldo;五四&rdo;将近。我们做惯了&ldo;太王留别父老书&rdo;、&ldo;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rdo;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ldo;自述&rdo;。而且说:&ldo;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rdo;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ldo;星夜匍伏奔丧&rdo;。夏先生苦笑着问他:&ldo;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rdo;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ldo;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rdo;。夏先生厉声问他:&ldo;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rdo;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ldo;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rdo;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ldo;下次再还。&rdo;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ldo;为啥同狗为难!&rdo;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ldo;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rdo;学生笑着连说:&ldo;不吃,不吃!&rdo;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ldo;铜钿少用些!&rdo;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ldo;爸爸的教育&rdo;,夏先生的是&ldo;妈妈的教育&rdo;。夏先生后来翻译的&ldo;爱的教育&rdo;,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ldo;走投无路,遁入空门&rdo;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ldo;行大丈夫事&rdo;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ldo;人世&rdo;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ldo;爸爸的教育&rdo;与&ldo;妈妈的教育&rdo;。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ldo;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rdo;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ldo;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rdo;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1946年5月1日于重庆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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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ldo;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rdo;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份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ldo;得很&rdo;,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