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他谢绝后兀自走向卧房。
“喂,明月!”慕容赟喊,见少年足下一顿,又道,“昨夜你睡下,王爷过来咱们院子里瞧过,喊我告诉你,今日随他入宫一趟。”
“要我跟着?”明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慕容赟道,“但卫队长会与你同去。”
跟随王爷入宫的机会不多,是极为信赖的表现。可明月只说一句知道了,也并未对此殊荣做出任何表示,一扭头关上了房门。
慕容赟站在原地,良久笑着自言自语:“这臭小子!”
小院四方,慕容赟住的东厢房,西厢另有主人,坐北朝南的院落正中分明该是主屋,此刻分出一间小小厢房,便是明月的地盘——他没资格有单独房间,挤在主屋旁边有一张床,已经是此间主人对他最大的礼遇。
厢房约莫丈余见方,几个简单的柜子,一张竹床倚在窗下。
天光透过窗缝,坐在床尾的少年偏过头看了一眼地面的影子,任凭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往下滴水,洇开深色痕迹。他发了一会儿呆,拢过发辫,从底下慢慢地拆开,再拿一条毛巾仔细擦干。
身后一小面铜镜映出脊背的伤疤,明月斜着眼,无端又想起那个梦境。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都是片段的回忆,是真的。
背上的奴隶印来源于他四岁的冬天,此后每隔几年便加深一次。那时洛阳极冷,却还比不上自小长大的地方。
明月记不清他的故乡了,只知道那里八月飞雪也是常有的事,不繁华,街上的商户兀自叫卖,却也不比谁过得差。那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然而没有那么桃红柳绿的风景,他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中,见到的除了雪就是黄沙。
后来,那些东西就都湮灭了,他一夕家破人亡,满目血痕,最终从黑暗的牢狱中被捞出来,见到了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他端着碧绿的茶盏,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随后问:“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声音发抖,带着脱水般的嘶哑,吐出两个字。
那个男人面上好整以暇的神色突然裂了,露出他狠戾的内里:“谁准你说那个姓!从今以后,你不过是我豫王府的奴才!来人,拖下去!”
冰冻三尺的季节,他被当众除去衣服,跪在院中。
不知过了多久,尚且稚嫩的脊背猛地疼起来,一鞭,再有一鞭。背心仿佛要裂开,剧烈的痛楚透体而出似的,将他置于冰火两重天中。
“为何问你这句话,想不明白,本王也不必留你一命了!”
这话振聋发聩,可他到底年纪尚小,听不真切。明月只记得自己最后是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榻边坐着慕容赟。
慕容赟大不了他几岁,勉强还是同龄人,见他醒来,对方满脸担忧地说:“你把王爷气得够呛……居然还活着,这可太难得了。”
但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幼童能有什么本事让皇亲国戚急火攻心呢?
那时他什么也不懂,趴了足三个月才勉强养好背上的伤。从此,斜十字的伤疤刻入他的骨血,直到死亡才能解脱这个身份。
慕容赟告诉明月,他本是罪臣之子,要下狱囚禁终身的,但王爷见他年幼,专程向陛下求来关进自己的王府,是要教导他。
明月心性单纯,自然问道:“我父亲是什么罪?”
慕容赟卡住,没有回答,不知是连他也没听说还是有意隐瞒。
背上的伤好了,他第二次见到了那个男人——仍在装饰雅致的屋檐下,他跪在当中,不敢抬头。那男人比前一次见面脾气好了些,慢条斯理地细数他的罪状。
“军人临阵脱逃,牵连家人。”他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的表情,“男子流放,女子没入各府为奴为婢。今后你唤明月吧——记住这个名字,莫要忘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很奇怪,带着傲慢的笑意。
可惜那时的明月年纪尚轻,连记事都困难,只得潦草认命,被按着脖子伏在地上谢恩。
此后五年,他再没见过那个“王爷”。
住在王府最下等的卧房,天不亮便起来干活,月上中天方才有一刻歇息,吃的还不如后院姬妾们养的小猫小狗。他年纪小,一起干活的大人们还算护着,没怎么饿过肚子,只是没肉没菜的,长到十岁都还是个豆芽菜似的身板。
王爷再找到他,明月被拖去洗漱一通,乱糟糟的头发束起来,换了件合身的衣服。他塌着背走进当年的堂屋——檐上有牌匾,还有笔画风雅的槛联,可惜他没读过书,不认识字。
这次当中的人除了有过两面之缘的王爷,还有个瘦弱的年轻人。
“你看他如何?”王爷道,语气像评价一头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