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天,看守说有人来看你来了。他想象不出谁会来看他,也不愿去想,只是木然地跟着看守出去。来的却是泪流满面的芳姐。就在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动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这女人结婚!
芳姐拉着白秋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芳姐憔悴了许多,像老了十岁。
白秋见芳姐总是泪流不止,就故作欢颜,说,芳姐你好吗?
芳姐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呆呆望着白秋,半天才说,我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他们打你了吗?
白秋说,没什么哩。反正是天天睡觉。这是哪里?
听芳姐一说,才知自己是被关在外县。他被换了好几个地方,芳姐就成天四处跑,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费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着这个痴情的女人,鼻子有些发酸。
芳姐说,我去看了你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不像样子了。你妈妈只是哭,说那天你说回去没回去。可怜你父亲,眼巴巴守着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总是说你这辈子叫他害了。我陪了两位老人一天,又急着找你,就托付了我店里的人招呼他们二老。白秋听着,先是神色戚戚,马上就泪下如注,捶着头说自己不孝。芳姐劝慰道,你别这样子,我知道你没有罪,你一定会出去的。他们不就是认钱吗?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会照顾老人家,等着你出来。
自从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对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想到爸爸原来并没有错。他老人家只是为了让儿子变好,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教育或者惩罚。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轻信。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按他在课堂上教的那样去做。结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来越体会到,父亲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则,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摹然回首,发现一切早不再是他熟捻的了。爸爸为自己害了儿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没有做错!白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习惯理性思维了,总希望按他认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这是一个想不清楚的死结,只能让爸爸痛苦终身。按爸爸的思维方式,他会碰上太多的死结,因而爸爸的晚年会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准备再责怪这样一位善良而独孤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个大孝子。可他担心自己只怕出不去。说不定芳姐白白拼尽了全部家产,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说,告诉你,三猴子死了,同人家打架打死的。他终于得到报应了。
白秋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没有意思了。我现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妈妈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泪,脸上微露喜色,说,白秋,我们有孩子了。芳姐说着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问,你想要这孩子吗?白秋忙点头,要要,一定要。芳姐终于笑了,拉着白秋的手使劲地揉着。
探视时间到了,芳姐眼泪又一滚下来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万一出去不了,请她一定拿他的钱买一架钢琴送给白一。但怕芳姐听了伤心,就忍住了。
夜里,白秋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一些日子,他本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对死亡也不再恐惧了。可今天见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面的阳光了。他很想马上能够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刚一睡着,咣当咣当的铁门声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间,他听得来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场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开着雪一样白的花。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被押着在芦苇地里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抢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总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着芳姐一块儿去追自己,却怎么也走不动。又见白一无助地站在那里哭,眼泪映着阳光,亮晶晶地刺眼。枪响了,他看见自己倒下去了。惊起一群飞鸟,大团大团芦花被抖落了,随风飘起来。天地一片雪白。
《没这回事》
史济老人吃了早饭,闲步往明月公园去。老人身着白衣白裤,平底力士鞋也是白的,很有几分飘逸。又是鹤发美髯,优游自在,更加宛若仙翁。只要天气好,老人都会去明月公园,同一帮老朋友聚在来鹤亭,唱的唱戏,下的下棋,聊的聊天。史老喜欢唱几句京戏,倒也字正腔圆,颇显功底。
来鹤亭在公园西南角的小山上,四面都有石级可登。山下只能望其隐约,&ldo;檐欲飞。史老不慌不忙,抬级而上。行至半山,只觉风生袖底,清慡异常;再上十来级,就望见来鹤亭的对联了:
双鹤已作白云去
明月总随清风来
快要上亭,就听得有人在唱《斩黄袍》: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寡人一(也)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他听得出这唱着的是陈老,拉二胡的一定是刘老了。那么郭姨十有八九还没有到。
常到这里玩的只有郭姨郭纯林是行家,她退休前是市京剧团的专业琴师,拉了几十年的二胡。去年郭姨在来鹤亭头次碰上史老,她说自己平生一事无成,守着个破二胡拉了几十年。史老说,最不中用的还是我,如今我七十多岁了,根本记不起自己一辈子做过什么事。你到底还从事了一辈子的艺术工作啊!郭姨笑了起来,说,还艺术?老百姓都把拉琴说成锯琴。我们邻居都只说我是京剧团锯琴的,把我同锯木头相提并论,混为一谈!您老可不得了,大名鼎鼎的中医,又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史老连忙摆手。
果然是陈刘二老在搭档。陈老见他来了,朝他扬扬手,仍摇头晃脑唱着。刘老则闭目拉琴,似乎早已神游八极了。史老同各位拱手致意,便有人起身为他让座。他客气地抬手往下压压,表示谢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郭姨真的还没有到。史老心中不免快快的。
我哭一声郑三弟,我叫、叫、叫、叫、叫一声郑子明
呐。寡人酒醉将(呃)你斩,我那三弟呀!
陈老唱完了,拉琴的刘老也睁开了眼。陈老说,史老来一段?史老摇摇手,谦虚道,还是您接着来吧。刘老笑了,说,您是嫌我的琴拉得不行吧。您那搭档总是姗姗来迟啊。史老双手一拱,表示得罪了,说,哪里哪里,我这才上来,气还喘不匀哩。刘老鬼里鬼气眨了眼睛说,等您同她结婚了,有您喘不过气的时候呢!史老就指着刘老骂老不正经。
正开着玩笑,就见郭姨来了。她也是一身素白衣服,坐下来问,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刘老开玩笑来得快,说,笑您呢!笑您和史老心有灵犀,穿衣服也不约而同。年轻人兴穿情侣装,您二位赶上了。为我们老家伙们争了光呢。郭纯林笑道,刘老您只怕三十年没漱口了吧,怎么一说话就这么臭?史老摆手一笑,说,小郭别同他说了,你越说他越来劲,等会还不知他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刘老这就对着史老来了,说。您就这么明着护她了?老哥儿们都知道您会心疼老婆!老哥老姐们就大笑起来,问他俩什么时候办事,要讨杯喜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