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站位
新平郡郡府外守卫森严,然而外面却有数百人一边试图冲入府中,一边喧哗吵闹。今年陇道附近多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手段很辣。各家一旦出事,几乎没有任何幸存者。由于秦州刺史陆归仍在都内准备婚礼事宜,出事的地点也多在新平附近,因此这些人家纷纷求告新平郡府,希望对方至少能给出一个说法。
褚潭在郡府公署内正批阅书涵文移,炉火静静地燃着,四周侍奉者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嗣儿回来了没有?”
褚潭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侍卫。
侍卫答:“禀府君,还未回来。”
对于新平的这些当地土豪,褚潭可谓不满已久。新平作为拱卫京畿的重要存在,急需建立一支强力有效的军队,如此才能提高对京畿的影响力。可如今国库空虚,各家也都分别执掌着中枢和禁军,不可能松口给新平郡拨什么钱粮,许多问题还要靠郡府自己筹措。这也是经历战乱时和战乱后比较常见的地方执政境况。借由官埭来充实府库根本是杯水车薪,若新平本地豪强不捐输、部曲不配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建制。
这一次褚潭也是下了血本,派郡国兵充作匪贼,拦路截杀其他地区的土豪商队。既可充实自家,也可以让那些豪族怀疑到新平这些土豪的头上,引起本地豪强和外地豪强的冲突。只有借助这些外力,他才能从本地豪强内部撕开一个口子,分化瓦解,将那些私人部曲集练成军,并积蓄足够的粮食。等打下这样一个基础,新平就会成为一个较为独立的内藩,对秦州陆归施加压力,同时加大在长安的话语权。阳翟毕竟是自家的基本盘,他怎么可能让土断法一刀坎在自己头上。那些金银财宝不过是浅层次的支持,政治上的发声才是最有力的解决办法。
如今秦州刺史陆归即将成为帝婿,不会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精力,郡府外围也因大大小小事宜放松了钳制。即便王子卿不授意于他,此时他也会在新平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于儿子褚潭心中也颇为担心,让郡国兵假充流贼,抢劫财货,实在不是什么上策。好在王子卿对他也有关照,给他送来了一名骁将,蒋云。其人乃蒋弘济之后,在流放途中被汉中王氏留了下来。且当年吴淼二子守漆县的时候,蒋家也对吴家下了死手,致使吴淼痛失爱子。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最适合去当脏手套。地方上,蒋云既不会与当地豪强有什么交情,对于当地地形也更为熟悉了解。且蒋家这样一个黑历史,与各方都难达成什么合作,除了在自己手底下卖命,没有其他选择。
思至此处,褚潭便让属下将蒋云安排在郡国兵员外编制下,命他自行招揽一部分流贼为军,并分拨了一些军械、粮草给他,让他接替自己儿子褚嗣。此类人不需要投入过多资源,乱时即用,用完即弃。
靖国公府外,秦州人家渐渐汇集起来,陆归亲自出面对新平之事过问。各家相继入府,落座后,便有当地的代表站出来道:“我等原不敢此时叨扰刺史,只是乡土不靖,乱贼横生,我家一子一女俱沦亡于贼手,更有人家满门丧亡。这些作乱行凶者,神出鬼没,下手极狠,我等虽不敢妄加揣测,也知绝非普通匪贼。且各家受损者,唯独没有新平人家。我等想请使君亲领兵马,入新平剿除乡贼。”
陆归点了点头,先前他在国公府门口见到的那位范家的人,和这些人的说辞大体相同。但刺史作为一州长官,出兵干预下一级的郡守,必须要有个确凿的证据,况且新平郡交给褚潭,本身就是让其作为秦州和京畿的政治缓冲地带,一旦他出兵动手,也就难以避免各方解读。如今时局纷乱,中枢看似严整,实则风云诡谲,而河南简直就完全乱了套。此时实在不宜触动各方太过敏感的神经。
“新平郡府有没有给什么说法?”
陆归问。
座中一人叹气道:“新平郡府说,时至凛冬,各地流贼多流窜于此,如今已整顿军备,准备随时清缴。只是陇山地形复杂,利于贼人藏匿,因此只能偶有小获,尚未建立全功。若乡中仍然不靖,郡府便会遣兵入乡驻守。”
另一人点头道:“郡府公言虽然在理,但如今论罪示众的只有零星小贼,实在不足以平复群情。我等每每抗议请求,郡府又会再砍一批人,但陇山附近的凶案根本就没有减少过。”
陆归此时也对整个事件有了些眉目。这些人是因为朝中无人,许多事情不好明说。这件事的真正底色就是郡府自己借流寇作乱,一旦群情不忿,便拿出几个人杀了,平息民怨。平完之后,该干什么还继续干。这些受损人家并没有新平本地人家,那么嫌疑自然就要落在当地豪族身上。等到褚潭捞够了,再找借口将本土豪强横扫干净。到时候这些豪强既没有临郡守望相助,又没有什么证据洗清自己,只能伸着脑袋被砍。
手段是真的脏,但是也颇为厉害。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脏手套来清洗盘踞于地方的豪强乡宗,是一种极清晰的追求效率的军事思维。这样事其实历史上不少为人称道的英雄都干过,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劫掠当地,横槊赋诗的魏武在扫平青州的时候也进行过清洗。这些掌握方镇的人需要在混乱的时局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军事积累。而史书中不过一笔带过,甚至不论褒贬。
时机上,褚潭也把握的相当到位,这个时间段,很难有人有精力有能力对新平出手。从政治能力上而言,这个褚潭绝对不弱。不过褚潭竟然敢如此屠戮乡人,本来陆归就有掌控秦州全境之心,此时更加笃定要除掉此人。
陆归在听闻乡人之言后,拱手道:“诸位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请诸位将这些事迹明陈纸上,若有证据,也可以先上交州府。只是此事涉及乃是一郡之长,朝中必然多有迂回。这段时间内,非新平境内,自会有府兵守护乡人。至于新平境内,还请诸位稍作规避,近日不要再途经此处。”
众人也知此事所涉甚大,虽然有些失落,但也能够理解陆归,愿意配合。因此这些人纷纷将自己准备好的证据陈词,甚至一些可以搜集到的物证纷纷呈送上来。
晚些的时候,陆归也拿着这些证据找到妹妹。要论罪褚潭,就要有司法和中枢的介入,做成这件事不能没有陆昭的配合。
灯下,陆昭将这些陈词阅览了一遍。陆归道:“这次也非全无所获,先前在新平受害的范家派了人来,他家小公子在途中失踪,其余部曲家丁都已遇害,却唯独找不到小公子的尸体。而这范家也是阔绰,据说他们家的货物里有不少是用来路上打点官吏的钱帛。钱帛中会放一枚刻有范家徽记的金片。这几日范家人也派人暗中前往新平郡内,在黑市上勘察,便见有何种金片流出,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抓住罪魁祸首。”
陆昭看完这些陈词和证据,道:“这些证词和所谓证据的金片,于褚潭来讲,不过是衣上巣泥。即便拿到朝中去,也不会被轻易问罪。一旦朝中问罪,就是鼓励地方见疑方伯,只怕到时候天下都要大乱。”
单凭乡人的控告和举证,并不足以将褚潭治罪。这些证据即便摆在中枢大老们的面前,也一定会被定性成当地乡人攻讦府官。时下政治生态,以此治理郡府的并不在少数。况且郡府的存在本身就是防止豪强继续做大,两者是相互拮抗的关系,怎么可能因为乡人的举证和时评,来削弱郡府本身的军事力和统治力。
“这样的先例不能开,开了其他人家还玩不玩?且褚潭在新平秣马厉兵,也正遂了不少人制约兄长的心愿。等到咱们和中枢的世家们推诿扯皮完,褚潭早就成了不可轻动的独立军镇,违背你我之愿啊。”
让褚潭这样的人跌落,有没有罪根本就不重要。褚潭有没有力量,力量会波及到哪一方,这才最重要。
“不妨先去查查郡府最近是否有征辟新员,在编的,编外的,都要查。”
陆昭道,“人立于世,有人就有站位。查他的班底,就知道谁可能成为他的敌人,谁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弄清楚了谁是朋友,咱们就该试着交朋友,试着和朋友们相互托付了。”
烛光幽幽着燃着。
陆归会意,后续的问题也就不需要再讨论。待送走兄长没过多久后,忽然有宫里人传来旨意,说皇帝请了高僧,这几日要为皇后祈福,需要陆家一名女眷入宫,为皇后抄经祝颂,斋戒祈福。陆昭本人并不大喜欢参与这些宗教活动,然而片刻后又有人来报,天师道的道长陆增广带着僧徒从南面北上,据说是奉天师道宝典《灵宝经》而来,已经快到长安了,想要过府一叙。
陆增广算是南天师道陆修静一派的后继,同样也是吴郡陆氏之后,算是陆昭的同宗。陆修静撰写《灵宝经目》,将《灵宝经》分为“三洞四辅十二类”,并对道教戒律和斋醮仪式做出了规范和统一。或许是因小时候见这位陆道长在自家跳大神,有了诸多不好的回忆,陆昭长叹一口气道:“那……那我明日先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