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桃源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发不似院落。从初期寥寥几盘象征性的宫中赐礼,再到陆家自己准备的各种礼器、陪嫁,已足足有近百只箱笼。这些箱笼平时便存放在院中,偶尔会陪着主人演练婚礼上繁琐的礼仪。
陆昭缓步穿行于这些箱笼之间。高耸的箱笼将风的声音拢得很细很低,隔壁的丝竹声湮没了,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声湮没了。无数只箱笼仿佛一层层厚重的壁垒,皆将她隔绝其中。这些壁垒因大婚而起,带着她,自此隔绝了前朝与国朝,南人与北人,小家与国家——这是身份的壁垒。而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鸿沟,地方与中枢之间的羁縻观念,公与私的难以调和——这是理念的壁垒。
偶尔,这样的壁垒会被稀释掉,那就是在箱笼打开的时刻。绛碧结绫复裙,如同洞庭春水载满晴丝。丹碧纱纹罗裙,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飞甍。绛地纹履的软缎阴凉地匝着足尖,仿佛可在广寒宫中履冰而舞。华服春筵,绿章画阙,那是美与肉身贴合,性与神思的摇荡。衣衫而非衣衫,那不过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笼亦非箱笼,而是情爱的妆奁,侈丽的,焕然的,一旦打开,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天夜里,国公府忽然起了骚动。陆昭猛然醒来,披衣而出,却被母亲处赶来的侍女拦下。
“娘子是要嫁进宫里的人了,夫人说这些事娘子实在不便插手。”
陆昭有些愣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回到房间内熄了灯,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她索性披衣起身,从书阁里抽出一卷文集来读。
从“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读尽,便展开了那片此世独绝的桃花源。黑暗的时代,渔人来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河谷,在享受与世隔绝的安宁后,便与桃花源人惜别。小船再度撑开,山谷相掩,旧途消失。陶渊明的行文缓缓如流云,到了南朝便安静地停了下来。他与渔人一样,无法回头,只能被动地别离这片安宁的土地。
天色将晓,陆振回到家中,走到后院时,他望了望那个有着淡淡明亮的房间,旋即走了过去。
是夜,渤海王坠马,腿脚受伤,不宜远行,只得返回宫中,因此皇帝命护军府加强戒备。与此同时,陆放也命人送来了消息,新平郡内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后,虽无疾风骤雨,亦是浓云密布。
陆昭虽然已卸任,但却未失权。即便不再有录尚书事这种强悍的行政能力,禁军的影响也逐渐减弱,但是毕竟自行台任中书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辅数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脉已经相当可观。这些多是乡人后辈,不少以文吏、掾属的身份散落在宫城内外。尽管这些人身份卑微,但毕竟事务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来也能构绘出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运作网络。
况且陆昭离职后,先前的行政班底并未彻底解构。其中一部分借着陆微东曹掾的身份进入了司徒府,在外朝扎下根基。另一部分则随陈霆、彭耽书两人进入到了禁军和司法系统。地方军镇上,秦州、南凉州已经经营成熟,唯一一个隐患便是新平郡,不过陆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只待事发。而荆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后伐楚才会发挥重要的作用。至于尚书和中书二省,有柳匡如、卫渐、顾承业三人支撑,也是绰绰有余。这些人与父亲的司空、护军之职配合,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内外兼明的政治架构。即便有人将父亲强行摘除,余下的网络也足够依托陆家的政治存量,为整个以陆家为中心的权力进行托底。
这是陆昭身在权位几年以来,为家族做的所有铺垫,此次卸职归家,算是圆满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陆振也特意命人备下家宴,彭家众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虽和陆昭共谋共事,但陆昭即将嫁人,又是自己女儿的闺中密友,他也生出一丝长辈的欣慰感来。“如何?女儿出嫁,国公心里怕是舍不得吧。现在是家宴,国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兴哭啊。”
陆振指着他笑道:“耽书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这诸多眼泪。你且放心,虽轮不到你操持你亲生女儿的婚事,但大礼傧从,你彭家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出来在西北风里头站几个时辰。”
彭通听完拱手道:“我虽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国公府的场子。”
如今陆归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长驻,因此西北诸多事务,都要靠彭通担待。陆振明白彭通是来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虽然此次为陆昭贺,但是不知不觉,彭耽书的婚事开始被长辈们提起来。女儿不愿嫁,耽书母亲虽然认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儿,因此没过多久便开始重新组织战友,决定为耽书再相看相看。陆冲尚未娶妻,见势不妙,赶忙溜之大吉,凑到陆昭跟前,假意谈及朝堂上的事。
尽管母亲已经下令,席间不许言及政事败兴,但是陆家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要职上,怎么可能避而不谈。再加上陆昭的幼弟陆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将荆州运作下来,吴淼对其也是赞赏有加。年轻人正是好胜心强、寻求关注的时候,陆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见到陆微在一众兄长姐姐面前穿梭自如,撒娇卖乖,继而侃侃相谈起来。
见陆冲徒然挤进来,陆微也有些不情愿,因道:“二兄何故趋避,幽人虽可伴于穷乡,才女却不宜谋于晚媒。”
陆冲见陆微扬声,便连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伤晚嫁,童子犹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让二兄入赘,就快快住嘴。”
陆冲既加入进来,便开始和陆微一起,与陆昭沟通消息。如今清议已经结束,司徒府已将部分议题留中整理,以再做讨论。其中讨论最为热烈的还是荆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细节仍被陆冲和陆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钰庭回归后便开始尝试提出土断和肃清吏制,但清议群体的世族力量实在太过声势浩大,几人怕引火烧身,便没有再提。倒是几日前,王叡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和魏钰庭沟通,愿意在司州部分地区尝试土断。
在陆昭看来,许多政策并没有纯粹的好坏之分,但时局不同,利弊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土断,昔年东晋由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力图将世家荫庇的人口录入名籍,由朝廷发统一放土地给这些人。这些的的确确是国用,但是效果却并不好。
东晋门阀执政,行政效率极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骤然解放,让朝廷很难妥善地处理。土地发放不及时,种子、耕牛调配不当,这些让当时大量的人口直接从荫户变成了流民,随后南下,进入了五斗米教叛乱的温床。短期的获利或许支撑了桓温的北伐,但是长期来看,政治上桓温彻底被孤立,国家元气也未因此得到恢复。一个好的意图,最后竟变为了重创东晋的慢性毒药,也是可悲。当然,此事也并非桓温一人之过。世族们各自一盘算计,想要维持小朝廷内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仅让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馑,也让国祚失去了最后一丝元气。数十年后孙恩之乱,大肆杀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贵王、谢的报应。
“王叡愿在司州施行土断,只怕未必好心。”
陆昭道,“我听说河南淫祀闹得很凶。”
陆冲和陆微相视,旋即也明白了陆昭话里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乱,百姓的钱财大多供奉□□,而□□之兴,背后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当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乱,也是因为有父亲曹嵩在朝中为其兜底,这才使这些世家豪族不敢闹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穑荒废,世家大族此时便可低价收购土地。这个时候司州再施行土断,哪会有空闲的土地发给百姓。这些百姓见朝廷背弃承诺,自己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连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个空,平叛的事,就要划分更大的权力给地方,给司隶校尉。”
陆冲先前在禁军待过,近几日也不乏与父亲、陆昭交谈,因此对汉中王氏庞大的布局也是万分警惕,当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宫面见魏钰庭,力陈此由。”
陆昭却摆摆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毕竟陆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着这一方的利益,贸然找魏钰庭劝阻此事,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这事得去找耽书。”
陆昭不顾陆冲的苦脸,继续道,“耽书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评,他是魏钰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讲清楚,得让他去和魏钰庭谈。”
陆冲算着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关,回来最长一日也够了,说:“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书姐姐要一封荐书和地址,我先去备马,拿到荐书便去找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