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洒脱
陆昭一向是忙到久疏风景之人,即便是坐车出行,大多也是与人谈公务,无暇欣赏沿途风光。这一日下雪,按理,车的顶棚和帘子都要换成油毡,但元澈仍让侍从用夏季的云纱。陆昭只需要稍稍抬头,便可以看到云收雪霁的天空,灰蓬蓬的云,以及艳如炽火的枫树,耀如金箔的秋桐。
元澈打定主意让车子行的慢些,陆昭也就安心领受。
时近年底,长安街边多出了好多糖馒头摊儿。细馅馒头早已提前用黄草布裹好,用厚盖布槽了一宿,摊主取出,过香油一炸,片刻之后,既成金黄,竹签子穿之,浇以深棕色的糖汁。咬上一口,嘴角便一整日油香香的,酥脆之声带着丝丝蜜儿甜,最讨孩子们的欢喜。
劳工们苦了一天,馋了荤食,去旁边的小门脸摆上数文,要些川猪头来。店主不忙收钱,先掀了盖子,从凝白骨汤中取出肉。深秋井水凉,用冰井水一过,刀把猪肉切成柳叶薄片,再入长段葱丝、韭绿。讲究些的,需得加笋丝、茭白丝。随后盛在一只广口碗里,用胡椒、杏仁、芝麻、粗盐一拌,撒上些酒,再放回荡锣里蒸上一遭。待听完劳工们的抱怨,店主便回头取出肉,此时五味丰富俱全,下酒佐餐都好,连带旁边胡饼摊的生意都水涨船高起来。
有着官身的,却不敢拿着胡饼卷肉当街大快朵颐,只得稳坐在青篷车内。马车极稳,不失风雅,此时一行人路过一门面富丽的酒家,元澈便打发了侍从去要吃食来。
“京里头好吃的多,新奇玩意儿也多,这家蟹鳖做的最好,如今吃正当季。”
这原是道颇费功夫的菜品,需荷叶打底,上铺一层粉皮,再添上提前用花椒调了味的蟹肉。之后取鸡蛋也好,野鸭子蛋也好,入盐少许,搅匀浇在蟹肉上,最后再缀以极鲜的蟹膏,如此才能入锅开蒸。随后冷后去粉皮,切成象眼块,螃蟹壳熬好的靓汤乃是现成,只需加生姜花椒,入锅勾芡。蟹鳖早已铺在菠菜上,浇汁既收,其口感之温润,味触之鲜薄,甚美。如今秋季,这是道时令菜,有心思的店家自然早有预备。不过几时,便有侍从捧了盖盅,从店中小跑着出来,恭敬地奉入车内。
陆昭一勺一勺舀着,过到嘴边,总要多吹上两次方才肯入口,端的是谨慎。元澈手中也托着碗盏,眼睛却不声不响地落在陆昭身上。她的面孔又小又白,暖白的热气袅袅而上,仿佛重新替她画了眉,上了妆。他发现原来去掉那些棱角竟这样容易,只需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陆昭吃了一口便觉得好吃,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静静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现在便已足够,那些属于与不属于的承诺,真情亦或假意的虚言,远没有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吃东西来的实在。爱与不爱不过是随意而改的回答,而他在这个世界早已徘徊年久,不再执意追寻。
见陆昭吃好了,元澈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掉,然后道:“吃饱了东西,一会儿下去走走。”
下雪路滑,出来的人自比往日少些。元澈找了一条稍空旷的街道,便扶陆昭下了车,两个人一起逛了起来。雪后秋容如同新沐,往来人等,行者如迎,偃者如醉。街上数十株银杏树交峙着,如满头戴金的贵妇家有璋瓦之喜,在此处招衣舞袂地相互道贺。
元澈虽从宫中出来,却并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白色鹤氅。两人携手而行,或在某处糖果摊上停下来,或在某处酒肆前看菜牌。疾风卷起,元澈便举袖为她摘去头上的落叶,如同白鹭公子,窥得美人一笑,便邈风回首,慕悦她的容媚。
终于行到一家店前,陆昭说要进去看看。元澈抬头,原来是家卖扇子的小店面。深秋入冬,扇子便很难卖出去,价格是平日的六成。
“现在买回去,等春日再送人。”
陆昭一边进店,一边替自己心精打细算起来。
元澈笑她打算得仔细,眼见她已站在柜前挑拣起来,自己便跟在她身后逛。店里的两个活计前来招呼,年长一点的很快发现这位女客颇有所好,三句两句便聊上,推销起自家的货品。年纪小点的还是半大的哥儿,就不得不面对站在旁边兴致乏乏的元澈。
“啊,不用招呼我,都是我家娘子挑。”
元澈也不忍让小孩子白费时间。
小伙计只得重新蹭到陆昭眼前,刚要说话,便被大一点的瞪了回去。面对着不输于朝堂内的竞争法则,陆昭便笑着拿起一柄扇子,又管掌柜的借了笔,在上面题了几个字。随后吹干墨迹,陆昭便交给小伙计:“去问问他要不要这个。”
陆昭买东西一向不犹豫,看上了便让人交钱,不一会儿,两人便走了出来。小伙计将一盒盒扇子交到元澈手里,又千恩万谢,洋洋洒洒夸起他娘子的好处来,惹得路人频频回望。陆昭听了也觉得臊得慌,一路红着脸,拉着元澈回到车里。
一到车内坐定,元澈便宝贝似地把扇子捧出来看。陆昭的草书显然是新成,因而只工刚瘦,但起落之间已初现萧散之意,时如舞袖挥拂,时如剑风缭绕。仿佛不需要任何契机,元澈便想到了那片白梅花海,她手势凝回,宛转翻覆,谁在理解着她?谁又引领着她?想到这里,元澈便用低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又练了章草?”
举手投足间,陆昭也恰巧捕捉到了那串莹润的金蝉子:“我不知道你也信佛。”
外面车水马龙堵在一起,虽滞泄的慢,却也无人烦心在意。而车内不过一低眉,一垂眸,似是两人都感到对方今日的那一点叵测,陆昭反倒先开了口:“你送给我王献之的字,我时常会看。”
元澈也装作叹气:“看来它陪你的日子倒比我陪你的日子多。”
陆昭忽然摸了摸元澈的脸。人生于世,不会比一幅字来得更久。誓守于言,不会比一块石头来得更坚定。情爱于心,或许也永远不会抵达生命的尽头。
元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她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在告诉他,她是在认真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元澈有点欣慰,便探身过来,扳住陆昭的头,深深地吻了她。温热的唇在凉薄的季节实在很难被拒绝,陆昭闭上了眼,手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对方的脖颈。
过了深秋天暗的早,各家虽已点了灯,但远未到长安夜生活开始的时刻,因此整座城都显得华美而死寂。一路上,两人已很少说话,但仍靠在一起,偶尔回去探究对方的脸。华灯隔着纱帘扫过两张脸,仿佛拨开迷雾的黑暗,四目相望的时刻,剥开情。欲与温柔的求索,他们仍知道自己是认识对方的。
车行至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陆昭知道元澈有话要说,便没有起身。元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钥匙,放在陆昭手里:“这是东宫内院的钥匙。”
陆昭接过来,本想开玩笑说要在里面埋伏死士,但当他看到元澈一脸认真后,便适可而止地玩了玩嘴角。她知道这个男人即将做出承诺。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不仅仅是今日,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在我们的家里看到你。我爱你。我知道同样的话你很难说出口,无论你怎么想的,都没有关系。”
说这番话的时候,元澈的眼睛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滢滢光亮。陆昭望着他,外面又飘起雪来,雪花细细地扑在云纱上,渐渐地将所有的空隙都覆上了。“没有关系,我受得了。”
最后一片雪花扑落,陆昭觉得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指尖抚着他的面孔,如同在轻吻,连同那片练字生就的薄茧也都变得柔软了。她竭力地想着要说些什么。
国公府的大门轧轧打开。“娘子回来了。”
元澈只好先下车,将陆昭扶了下来。门口的掌事认出是太子的鹤驾,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说要进去通禀。这时,不远处便有马队驱道。
数百名骁骑疾驰而过,不曾回避青宫鹤驾。铁甲悉索,头盔之下的目光掠过、又似略过国公府门下二人,继而又轻忽地飘向了黑夜无限辽远之处。元洸骑过长安北门,渡过渭桥,周身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袭来,仿佛无数的伤口在寸寸割裂。他的头盔无法遮蔽他看清事实的目光,盔甲再坚硬也无法保护跳动的心脏,即便是再黑的黑夜,也不能替他掩盖绝望。
“大王方才为何不在国公府前停马?”
王叡此行要护送元洸至潼关,“大王宁愿假装不在意,也不愿一搏?”
元洸似像被长槊击中一般。而他现在才明白,才下眉头的洒脱便不算洒脱,却上心头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