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拐杖,周祝峰在旁提了两袋东西,见舅妈开门连忙敬礼。舅舅探脖子张望半晌,眼里说不出的失望,我目睹这一切,想必他已知道了梁冯的事情。
没有过多交谈,周祝峰帮我在厨房煮饺子,偶尔他试图与我搭话,我却显得兴致恹恹。
周祝峰说:“团长向上级请了假在家养病,我看……太太好像精神不济,是不是病了?”
我低垂脖子:“嗯,我们都病了。”
周祝峰试探着说:“其实……战场有死伤很正常,生活还是要过的。我想,那个成陟,应该也不希望你念他一辈子吧。”
我笑着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巴不得我念他一辈子。”
周祝峰欲言又止,劝慰的话也没了下文,沉默地帮我倒水烧水。偶尔瞥过我的脸,他总会停留几秒,随后低低叹气。
在这特殊时期,我已经不期盼有谁记得我的生日。
我给自己下了碗长寿面,在卷起第一筷前,我双手合于心口,拢着母亲留我的平安锁:“希望能再见到梁冯,再见到成陟,希望他们还活着。”
我不信神,如果有神,这样的战争就不该出现。可我又想,如果不求神,我真的已经求告无门。
如果神能听到,不管你来自东方西方,不管你是耶稣还是佛祖,请帮我全了这个愿望。
第13章六分之一
1945年8月初,美国与日。本的对抗进入白热化。日军连续败走撤离,中国的失地在这逐渐温暖热烈的日子回归。
战争就要结束了。
在舅舅长期陪伴下,舅妈的精神状况好了许多。重庆开了许多歌舞厅,那些名流太太们闲得无处可去,便经常流连其中,包括小姨太太。
城里为即将看到的光明提前庆贺,大小聚会的邀请纷纷涌入家中。
舅妈推了好几个,但近日舅舅有事奔赴上海,队里的聚会便不好再推辞。我知道她想“顺便”给我找如意郎君,看她好不容易热衷于某事,我就随了她的心愿。
她拿了一堆珠宝首饰在我头顶比划,还特地挑了件艳色旗袍。我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尽管我觉得艳俗,可在那群太太里,这抹艳俗很快就会被埋没。
舅舅留了周祝峰看顾舅妈,他开来军用摩托搭载我们:“小舒这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觉得无比尴尬,拿珠翠堆砌的手包挡了大半张脸。舅妈拉下手包:“周副官,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们小舒了?”
周祝峰爽朗大笑:“我看上了,人家也看不上我呀。”
说话间摩托已停在宴会厅旁,里头传来中西混搭的曲调,配上歌女清甜歌喉,彰显一派歌舞升平。
周祝峰独自折回,留我和舅妈进去。厅内灯光暗黄不明,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气氛,可那片模糊的五官和似有若无的目光交替,像虚焦照片般鬼影幢幢,让我忐忑不已。
舅妈带着我落座,我才发现斜对面正坐着孙灵薇,她旁边那个嘴角留疤的大块头,想必就是裘贯武了。
裘贯武这桌都是营连干部,见我舅妈客套了几句,便开始用餐。
席间有个年轻男人向我举杯:“这位小姐好面生,叫什么名字,是咱队里哪位的亲戚啊?”
我礼貌性回到:“我叫梁冯,梁元是我舅舅。”男人挑眉:“梁小姐的父亲也姓梁?”
尚不及回答,孙灵薇嗤笑:“她啊,原本姓云,可她爸爸是个逃兵,枪毙了,还连坐了好几个手下,她嫌丢人就改了名字。”
这番话说得很不合时宜,我的手也僵在原地。男人讪讪收手,“不知道梁小姐有这段往事,抱歉唐突了。”
我微微垂眼:“没事,她说的也是事实。只是改名是我母亲的意思,她就是不想被裘太太那样的人诟病,便改名以示撇清。”
孙灵薇重重摔筷:“你什么意思,指桑骂槐呢?”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孙灵薇呼吸急促:“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了解我吗?”
我冷笑:“那你是趴我家床底还是爬我家墙顶了?你就知道我怎么想?”
舅妈拉了拉我,微不可闻地摇头。孙灵薇推推裘贯武:“上次也是她打得我,你还说看她文文弱弱。她哪里文弱了,嘴巴跟机关。枪一样突突啪啪的!”
裘贯武无奈转向她,孙灵薇瘪嘴,“你都不帮我说句话!”
我靠上椅背:“孙先生说过,自己应为之事,勿求他人…”舅妈私下猛拉我衣袖,小声提醒:“给营长太太留点面子!”
裘贯武端酒杯起身想说话,一只手将酒杯按了下去。
那人歪歪斜斜地戴着船形帽,帽沿阴影遮去大半张脸。他的军衣外套不知搭在何处,只着身浅军绿衬衫,藏青领带直松到胸口,显得懒散且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