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做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最初以爱的名义攒下的一点气力早就用光了,最好连吵架的步骤都可以省去,不然大家都伤筋动骨。她误会他要跟别的女人生孩子,要找代孕,哭嚎着说:“陈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小时候被绑架,被人猥亵,对性这件事产生抵触,即使是面对她的英雄,她从小爱慕的男人,也难受到呕吐。陈卓当然不会勉强她,有名无实的夫妻也是夫妻,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听说陈一也结婚了,他一点也不爱那个妻子,可他们也还是有了小孩,如今孩子都很大了。所以有孩子又能说明什么?对很多人来说,只要能做、爱,就能有孩子,并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她自诩有爱情,有孩子锦上添花当然更好,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陈卓也不解释了,那份离婚协议书还摆在茶几上,他看到她签了字。或许就是冲动吧,她觉得他都要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签完又后悔,但后悔也来不及了。陈卓说:“我下个月就要回j市,那边的市局支队需要人,我正好回去,陪陪我爸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离婚的事先暂时不要告诉他们。”白熙云仿佛看到了曙光。她不喜欢j市,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噩梦的原乡。可陈卓现在要回到那里,似乎对他们的感情来说是一个机会。如果在一个迷宫里找不到方向,那么回到原点也许就是最好的方法。…陈卓回到家的那天,哑妹炖了一小锅萝卜牛腩。白生生的萝卜块浸透了肉汁,炖成了琥珀色,香气顺着窗户飘出去。圆觉身体不好,胃口也越来越差,就喜欢吃这个萝卜下饭,好歹可以补充点营养进去。父子口味相近,她记得陈卓也很喜欢吃这个菜,这一小锅牛腩他一个人可以吃完。上回去看他,还是两年以前。她也给他炖了牛肉,煮了酸梅汤给他消暑,看他吃光喝光,才走。他送她的时候说:“别再一个人跑这么远出来,不安全,爸妈知道了会担心你。”完完全全还拿她当小孩子看。也是的,他离家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年,他印象里的妙音仍然是少女。少女也怀春,梦里的人除了家里的大哥哥,没有别人。她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车道上停了车,知道三梦他们回来了,把火拧小一点,跑去开门。陈卓站在门口朝她笑,揉着她的头发说:“怎么,不认得人了啊?长成大姑娘了,这么漂亮了。”她听不见,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连他说了什么都忘了去判断。她甚至忽略了他身后还跟着的白熙云。“好香啊,你炖了牛肉?”他进门脱了大衣就寻着香气摸进厨房去,抽了抽鼻子,很高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不,她不知道,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想起他,他就来了。他真的不像离家多年的人,就像是昨晚值了一个比较长的夜班,仅此而已。其实他能回来,家里人也很高兴的。尤其爸妈,虽然面上不说,但她看得出来。他夸她做的饭菜好吃,她脸就红了,饭桌上她向来没什么话,闷闷的。晚上她把晒好的被褥枕头拿去他的房间给他铺床,这才意识到他不应该是一个人睡的。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却是她一个人的感伤。陈卓走进来,看了看床上的两个枕头,问她:“还有被子吗?我去隔壁睡。”为什么?她疑惑地比划。很久不用手语,他竟然还是很熟练,比划道:我想一个人睡。没有房间了。我就在书房将就一下。两人你来我往,达不成一致。不是她不肯啊,现在家里情况有点复杂……确实没有房间给他将就了,连书房也不行。他又把手掌盖在她发顶揉了揉:“你这小家伙帮帮忙嘛……”幸好三梦正好上来,打了圆场。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陈卓跟白熙云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这趟回来是为了圆觉的病,不愿意让父母操心才维持着表面的形式。私心来说,她应该感到庆幸。他不再是谁的陈卓,他又恢复单身,他们之间的隔阂就没有了,她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喜欢他。然而事实是她心里像压了千斤大石,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他这几年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可她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装做很开心的样子。最后陈卓还是在三楼的书房里睡的,原本三梦和妙贤也因为某些原因分开睡,不过法律上已经离了婚的夫妻始终问题梗严重,书房就腾出来给他了。她晚上把被子枕头抱进书房给他铺好,早上等他起来去刷牙了,又悄悄去把被子收走。她不想为这件事有一星半点的难堪。婚姻是他的选择,他其实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的。好消息也有,就是他这次回来是职务在身,短期可能都不会走了。她只要能在他身边守着他就很好了,再多的,她也不敢奢求。没想到父亲很快就去世了,哑妹是他从光照寺门口抱回来的,养育之恩大过天,父女之情并不比那些血缘亲情少。她悄悄躲起来哭,陈卓最先找到她:“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干嘛躲在这里?”本来嘛,这家里任何一个人跟圆觉的牵绊都不会比她少,伤痛不会比她淡,压抑着情绪外人会说她养不家,放开怀抱哭一场倒还要其他人来安慰她。她的懦弱,她的敏感,其实陈卓都知道。小时候她因为听不见,难免受欺负。别人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可以帮忙打架出头,她家里的大哥哥已经是大人了,打架是不能打的,只要铁塔一样走出去,就能把那些小家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然后他会把她抱起来,甚至让她坐在肩膀上:“别哭了,我们走。”他不叫她妙音的,家里正儿八经叫她名字的人就只有圆觉和妙贤,但他也不叫她哑妹,从小到大好像都是逗弄小朋友般叫她“小东西”、“小家伙”。她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支撑着,度过那些失去过他的漫长岁月,现在又要学着度过永远失去至亲的孤独。葬礼上发生了些意外,白熙云差点受伤,但仍然坚持留下来,脾气却更加飘忽不定,暴躁易怒。她看到哑妹晚上把晾晒好的被褥和枕头抱进书房给陈卓铺床,愤愤地将枕头直接从房间里扔了出来。“谁让你给他准备这些的?我跟他还是夫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居心,陈卓喜欢性感漂亮的女人,看不上你这样的。他也永远不会跟自己家里的人搞在一起!”哑妹捡起枕头,拍掉上面的灰尘,没有说话。第二天,白熙云又来跟她道歉。但是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由最不该碰的人捅破了,复不了原。夜里她站在浴室里洗澡,用手抹掉镜子上的白雾,看着沾满水汽的年轻身体,握住胸前圆而翘的两团轻轻掂量。还有深凹的锁骨,还有纤细的腰肢……她已经长大了啊,这样也还是不行吗?当然,她知道最切中要害的,是白熙云所说的“他永远不会跟自己家里的人搞在一起”。她们爱的是同一个人,所以哑妹知道她说的对。山南水北,地远天长,她和他之间的隔阂原来不止一个人、一桩婚姻而已。陈卓早出晚归,有时候回来全家人都睡了,可他还饿着肚子。哑妹每天都在锅里炖着牛肉,已经被文火焖烂的纹理氤氲着香气,可以煮一点面,或者浇汁拌在饭里吃,做他的夜宵正好。她披着外衣下楼来为他做一点宵夜,陪着他吃完,就是两个人唯一可以独处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