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并不想解释,但他最后依旧开口:“我承认是因为他给出的证明足够多。而我不会公开表示什么,”他略顿了一顿,“是因为没有必要。”中年文士听懂了:不否认自己有父亲,但不觉得自己有拥有一个父亲的必要么?中年文士的脸上又有了微笑。这次,他的微笑里还多添了几分感慨——有些观点本身是好的,但幼稚,不合时宜,并最终将湮灭于时间与经历的风尘之中。平时的话,中年文士并不介意让一个孩子自己长大。但现在不是平时,所以他很有耐心:“少爷,你似乎误会相爷了……你失踪的那段时间,相爷是下了大力气在找你的,前前后后持续了好几年。”当然,那个好几年里头,相爷也是做了许多其他大事的。最后一句,中年文士显然没有说出口的打算。“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叶白只问了一句。中年文士顿时有了些惊讶。但嘴上却一点不慢,只极短暂的停顿一会,就把本来要说的煽情话语换成了利益分析:“少爷,不管你怎么想,相爷想要认你,也都是为你好的。而等你成了这乾元宰相府的半个主人,天下虽大,又何愁不能放手一搏?甚至你有了什么在乎的人,凭着身后的宰相府,许多事也能变得简单,或者干脆避开了。”叶白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脚下冰火兽的脑袋。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叶白显然都算不上是一个疼爱宠物的主人。所以忽然就被这么亲昵爱抚似的拍了一拍,恹恹趴着的冰火兽倒是真的懵了一下。然而毕竟是妖兽,只是转眼的功夫,懒洋洋没有精神的冰火兽顿时就抖擞起来,呼地直起上半身,张嘴就是一声吼!隆隆的吼声从无到有,响彻云霄的同时,仿佛连青石磨就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从进门就保持着微笑的中年文士终于变了脸,看了叶白身旁的冰火兽一眼,他有些僵硬的笑道:“既然少爷今天不想谈话,那过两天,我再来问少爷的意思。”言罢,中年文士也顾不得其他礼貌,转头就带着人离开了叶白的院子。“房先生……”刚出院子没几步,那本来站在中年文士身后缩头缩尾的护卫就吭了声。从来都是精明的人物,房先生当然不会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当即就摆了手,吩咐道:“嘴巴闭紧点,我不想听到有的没有的事情!”那侍卫沉默了半晌:“可是就这样放任那头凶兽?如果发起威来……”房先生倒是冷笑了:“你害怕它一口咬了你的脑袋?少爷可是日日把东西养在身边,亲自带着,也没有要人近身服侍。真要说什么,也轮不到你。”侍卫脸上有些热辣,垂下头低声辩驳:“小人只是想,有那头东西把这门,少爷晚上万一有什么需要,也不方便。”这显然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叶白有什么不方便?无非是不方便宰相府的人就近监视而已。不过这句话虽是对着叶白的心思不对,但倒是中了房先生的心意。当场就微微拧了眉,再联想到叶白方才的态度,房先生默然不语。既然血缘关系是相爷亲口承认了的,那定然不会变更。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有了这么显贵的身世,竟然还不愿应下。但就是不愿应,一个月后的宴会也不能出了差池……这么想着,房先生的心思就转到了飞云城身上。这个从飞云城过来的少爷会把那么一头半人高的吃人凶兽养在身边,显然不是一个心软好说话的了。至于蒙骗……虽说对着身后侍卫的担忧冷言以对,但房先生倒没怀疑过冰火兽能吃人的事情。他皱着眉,静静想着:至于蒙骗,看方才那一双眼神,只怕也并不容易,还需要来点真格的……房先生阴沉着脸。平心而论,他虽然明白动飞云城是最快最有效的让叶白软下来的方法,但是却实在不怎么想用这个方法。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他再得用,到底也只是一个靠人吃饭的下属,天长日久之后,哪里及得上有血缘的自家人亲近?眼下得罪了叶白,固然能得到叶谦的赞赏,但往后……还没有想完,房先生不经意间就瞥见了身旁侍卫闪闪烁烁的眼神。心头当即一跳,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想什么呢?”蓦的吓了一下,侍卫的眼神更加鬼祟了:“没……没什么!”房先生冷冷道:“是不是在想怎么给少爷下绊子?”侍卫顿时就噎着了。见了这个,房先生哪里还有不明白,想着自己方才还在为前程忧虑,自己的亲外甥就不遗余力的开始拆房拆瓦,一口闷气当场就堵在了胸口:“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外甥!——”侍卫讪讪的笑着。也不是第一次了,房先生闭着眼自个顺了气,就连说教也懒得了:“你听着,你想什么,我都不准。”“舅舅,我也是气不过,你在这府里,什么时候这么没有脸面过了?”侍卫低声道,“牵着一头畜生就算了,椅子不给也不计较,可他前头还拿沐浴的借口,让你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说到这里,侍卫倒真的咬牙切齿起来,“哪有人大白天洗澡的?”对于这几样,房先生说浑不在意就假了,但几十年风雨经历过来了,这些小处也没有太被他看在眼里。何况方才他也暗自打量过了,见对方神色一如往常,无喜无怒的模样就知道对方是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也不是存心要给他下脸面。他现在担心的倒是……房先生瞅了瞅身旁外甥咬牙的模样,再想想冰火兽方才发出那一声吼时露出的森森白牙,无由来的就开始担心如果自己真动了飞云城,对方是动不了叶谦,却保不定会不会真的放了冰火兽来吃个人……这边的房先生不好过,那边的叶白,显然也没有太多的好心情。身为兽类,冰火兽是分不清叶白的心情,但周围沉闷的气场却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的。于是刚刚抖擞起精神的冰火兽又郁闷了。不止郁闷,它还纳闷的想着自己方才是不是没做好,或者叶白其实是希望它把先头那个喋喋不休的人给干脆利落的咬下头来?……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冰火兽见叶白没有动也没有变的好一些,就开始不耐烦了。左右磨蹭一下后,索性站起身,抬着下巴踩着步子走到花园,巡视自己的领地起来。由于冰火兽的关系,叶白在宰相府倒是得了真正的清静,莫说他自己住的院子,就是院子周围的十丈之内,也是若无必要绝不见人烟的。因此冰火兽的巡视也没出什么乱子,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只是宰相府再尊贵,也只是一个府邸,哪里有冰火兽从前住的邙鬼山大和有趣?没过多少时间,冰火兽就又绕回了叶白身边。叶白还在呆着,并且和之前一样,沉默却绝不算心情愉悦。冰火兽目光炯炯的蹲坐在叶白身前,如同一个捍卫了自己领地归来的忠心将军一样,等着主人的褒奖。可惜这次,叶白让冰火兽失望了。他依旧坐着,沉默,并且显然没有说话或者起来的意思。冰火兽初时还老老实实的坐着,时间一久就不耐烦起来了。不过叶白身周的气压确实沉重到有些叫人窒息的味道,冰火兽也只得再次耐下性子等着了。一边等着,还一边想着在家的时候,它是怎么哄娘开心的。它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当初和小兄弟一起讨娘欢心的模样。那时候,娘极偶然的猎到了一只青蝠回来,唔,那种东西虽然是冰火兽的天敌,但味道可好极了;就是争斗的时候不慎被那家伙给伤了地脉,娘不高兴了很久……时间有点久了,冰火兽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后来发生的。后来它和它弟弟都馋着,见那青蝠放着快坏了,就一起去找娘要吃了。娘当时依然不高兴,唬着脸就要赶人,它不过吼得大声了一点,就被一把拍进了岩浆底;而它的弟弟呢,讨好的猫叫了几声,再扑到娘腿边滚了两滚,居然得到了整只青蝠!整只青蝠!冰火兽心头怒火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再顾不得自己原本讨叶白喜欢的打算,当即举起爪子,冲着叶白呼啦就是一带着尖利破空声的爪子!叶白抬手拦下了。也因此,他本来一直微垂着的眼睑抬了起来,露出一双眼眸来。是异色的眼眸,血红血红的,如同刚刚自人体流出的鲜血,鲜艳并且刺目。冰火兽一下子就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它对比着叶白和自己眼睛,忽然好感大生,原本呼啦拍下去的爪子呼啦又收了回来,继续没事的端坐在叶白跟前,目光炯炯,等着褒奖。叶白看了冰火兽一会,继而伸出手,摸了摸冰火兽有着坚硬鳞甲的硕大脑袋。叶白的手很干燥,很稳定,并且最重要的是很有力。脑袋上放了一只能力拔千钧的手,冰火兽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就安心了,满意了,收回目光,自去一边休息。而被留下来的叶白,则把目光移到了一旁几案的镜子上。镜子忠实的照出了一对猩红如血的眼睛。然而……他并没有运功。叶白沉默的坐着。早在踏进宰相府的头一天,他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了。本来只有特地运劲时候才会出现的红瞳,现在只要一晃神的功夫,就能显露出来。而除此之外,还时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境和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