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连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却不欲与他争辩,甚至轻声附和道:“是啊。”
茨木怔住,完全没料到他能够如此平静。
一目连看着他,复又开口道:“但那些都不重要。”
言罢,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身后的金龙,转身朝外走去,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幽长的林荫小径尽头。
暮春的阳光从苍劲的树木枝叶间渗漏下来,细细碎碎地洒了一地。茨木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盯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发起呆来。
世间竟有如此温柔慈悲的妖怪?
茨木感到不可思议。
此前倒也不是没见过造福人类的妖怪。可骄矜如大天狗、善变如荒川主,前者的庇佑是源于对大义的执着,后者的赐福则更偏近于一时兴起,像一目连这般无怨无悔一心渡世的妖怪大概是异类吧。
异类。
茨木呼吸一滞,面色跟着黯淡下去。
所谓异类不过是与众不同而已,无关好坏、无关善恶。
他已无从辨认,当初究竟是人世将他抛弃,还是他背离了人世。
暮色四合,一目连回到了神社,怀里还抱着个昏睡过去的孩童,看样子是在深山里迷路后失足跌伤了。
茨木习以为常,看着他忙里忙外,手法熟练地为孩童疗伤,直到后半夜,一群打着火把的人寻来。
常人无法看到妖怪,只能看到神社的残垣断壁和安然无恙睡在石柱旁的孩子。一行人抱起孩子匆匆往山下赶去,走在队尾的几个人走出几步又折回残破的神社,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茨木至始至终都在留意着一目连的反应,却只看到他默默为离开的每一个人上了道护符。
“你是真心爱护人类啊。”茨木想着,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一目连仍是那副安静温和的模样,和茨木燃着焰光的金瞳不同,他的金瞳里映照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们弱小又强大,很奇妙,”一目连转身看向茨木,“不是吗?”
茨木移开视线,透过残破的屋顶望向了天边升起的启明星,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半晌,他才讷讷道:“人类……到底有什么好的?”
“与他们的好坏无关。”迎上他投来的不解目光,一目连的回答缓慢而坚定,“我想要守护他们,我必须守护他们,仅此而已。”
茨木摇头,“我不懂。”
一目连笑笑,对他此刻的愚钝给予了极大的耐心,“无论身为风神还是妖怪,我始终是我。”顿了顿,又道:“神明也好,妖怪也好,人类也罢,所行之事并不取决于身份或其他任何原因,而是出于其本身的意念和选择。比如你。”
“我?”茨木惊诧不已。
一目连颔首,“你堕入妖道当真是因为不容于人世吗?”
茨木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旧事。
他的故乡摄津国茨木县会在夏季举行花火大会,虽不似宇治川花火大会那样闻名于世,却也称得上是热闹非凡的祭典了。
当夏虫开始第一声鸣唱的时候,繁盛的夏日便拉开了序幕。
午后此起彼伏的蝉鸣、庭院中叮咚作响的添水、竹帘旁落下的斑驳光影,一切都安详得令人恍惚。年少的茨木却完全不能体会这种过于宁静的意趣,他更钟情后山因为整日暴晒而变暖的溪流、藏在草丛深处突然惊起的夏虫又或是抖着翅膀洗沙浴的鸟雀。
茨木打从出生起便被视为不祥的鬼子,被所有人唾弃,自然不会有朋友。所以他总是独自在人迹罕至的后山面对这些生动的事物呆上一整天,从流云看到夕阳再到星海点点,最后披着深重的夜色回到那个对他不闻不问的家。
日复一日,不太长的夏日就这样进入了尾声。人们开始筹备夏末的花火大会,为四季中最为热烈的一季送上绚烂的告别。
大街小巷,长灯流火,无不承载着人们美好的愿望。
然而,再盛大的庆典都与茨木无关。他只知道花火大会后夏天就彻底过去了,后山的景致也会慢慢失去满载热意的生机。之后的飒飒秋叶和萧萧落雪固然美丽,可炎夏的灼热才是他心头不灭的火种。
茨木注视着欢闹的人群,深知自己必然是置身幸福之外的那一个,他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浴衣可以穿出来体面地出席祭典。其实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裁缝店,店里也有一套他很喜欢的浴衣,可惜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所幸茨木并不感到难过。
他不曾在这世间得到过片刻的温存,也从未有过向往与归属感,故而生不出自怜自艾的悲戚。他像一头被困在人类中间的野兽,独来独往,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能一直一直寻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