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分钟后,旺迪登巴就换上了旧日服装,背着一杆猎枪,牵着一只猎狗,跟我们出发。仅仅相处一天,我们就成了密友。
由于工委总部的首长们对他的尊重和爱护,他非常高兴,不但尽职,而且以他的山区生活知识和经验,帮助部队解决了许多困难。
他告诉我们山中野菜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可以在什么情况下,猎取野牛、野驴、黄羊。
连日翻山,需要保护的就是双脚,一双草鞋,两天就磨烂了,他教部队把牛羊皮剥下,剪出比脚大数指形状,四面戳洞穿进线绳,脚踏毛面把绳两头猛拉,便成了毛朝里皮朝外既暖和又坚韧的皮鞋了。
我甚至忽发奇想,动员他参加红军,那他就是第一个尧呼尔红军了。
思绪很乱,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吴永康部长和江子敏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境况。当他们知道我是先于他们死在这荒山树下时,他们作何感想呢?
我有意把思绪引向鄂豫皖,那里是我久别的家,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妹妹。我家是湖北黄安,这在山区来说是个较大的县城,也是红军最早的活动中心。我十四岁那一年,北伐军打到了武汉,革命之声响遍湖北各地。黄安党支部首先争取了县教育局的领导地位,动用&ldo;至诚学款&rdo;开办公费学校和乡村贫民学校。这笔至诚学款是当时县教育局控制的一笔巨款,是黄安南乡一些资本家在沙市的六十年的存款,革命者把它作为家乡办学的基金,培养这些资本家的掘墓人,这本身就很有哲理意味。在开展平民教育的同时,农民协会就蓬蓬勃勃发展起来。一九二七年初就对地主豪绅撕破脸皮,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接着农民就武装起来。有一首民谣就可以看到当时革命的声势: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我家道小康,祖父曾在县里当过录事之类的小官,父亲却是地道的冬烘先生。他为人慷慨,不会理财,家境渐渐衰落,他倡导义务教育,所得甚微,这就苦了我的母亲。革命中,父亲参加了县农会,管理文书,写标语出布告。一九二九年,他送我参加了红军。那年我十七岁。
我跟随父亲读遍了《论语》、《孟子》、《诗经)、《幼学琼林》,后来,我自然迷上了《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尔后从父亲书柜里偷出了十部《晚清文学丛钞》。我如获至宝,日夜手不释卷,真可谓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狂读猛记。眼界大开,自认为饱享了人间至福。这是集晚清以来翻译的外国文学之大成,从诗歌、戏剧、寓言到小说,无不具备。我有七年私塾垫底,读文言文毫不吃力,而且觉得它言简意赅,意味深厚,像喝一杯浓茶。读起白话文来,反而觉得如吞淡水了。
这些书,在西路军的前进剧团中,竟然无人读过,我不能不十分惊讶,因此我也就成了见多识广饱学之士。每逢战争间隙和工作之余,或行军途中,我的周围总拥聚着很多好奇心特强的演员们。我的讲述简直使他们着魔入迷,不时发出啧啧赞美和吁吁叹息,有时还使他们热泪盈眶,唏嘘啜泣!
领受别人的感谢尊崇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就是生性拘谨冷漠的于薇,也因我的讲述洋溢着少有的热情。江子敏是我的最热烈的听众,她崇拜我的学识,却不赞赏我的性格,太书生气了,她戏称我为&ldo;温情主义者&rdo;。只有特派员江子文对我不满,因为我所讲的内容,尽管有许多人生哲理,却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条文。所以他一向对我们这些布尔乔亚的革命坚定性表示怀疑。其实,他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人们最喜欢听的大概是几部长篇,首先是林纾译的大仲马的《玉楼花劫》,君朔译的大仲马的《陕隐记》和抱器主人译的《基督山恩仇记》,还有苏曼殊译的嚣俄的《惨世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和林纾译的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还有斯吐活的《黑奴吁天录》。这些翻译多在1900年前后,早的有1847年申报馆印本,1907年翻译占多数,当时译的人名书名均不规范,如雨果译为嚣俄,《悲惨世界》译为《惨世界》,斯托夫人译为斯吐活,《汤姆叔叔的小屋》译为《黑奴吁天录》等。
像我这样易动感情的人,在革命部队里,既不能做叱咤风云的军事指挥员,也做不来严肃的政治工作,做一个文化人,也是自得其所了。
&ldo;文章憎命达&rdo;,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我并不怕生活艰险。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得很对:&ldo;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rdo;所以,这次随军西征,万千苦难,我毫不在乎。
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深秋,我随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时,父亲为我送行,他又老又瘦又黑,眼前是黄叶满坡,脚下是潺潺溪水,颇有&ldo;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do;的意味。父亲说:
&ldo;孩子,革命好难噢!&rdo;
我说:
&ldo;你要保重!&rdo;
父亲说:
&ldo;爹今年五十七了,自视为老朽,虽不敢说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也得争个纵死犹闻侠骨香……&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