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冰海淹没了,肢体已经麻木,手脚都已僵直,站不起来了。我是经历过长征的人,三过草地,两度翻越大雪山,可是,这一夜比那些苦难集中起来还要难忍,寒风掠走身上所有的暖气,全身像在酷刑台上栗栗发抖。一根枯枝咔叭一声从树上飞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好像在预告几小时后的命运。
本来,我身体健壮,适应力强,现在,青春的活力遗弃了我,生命的火苗就要被祁连山的凛冽寒风吹熄了,死的念头在脑幕上盘旋。
我为什么这样虚弱?我不该把我那份马肉交给二班长。可当时,我别无选择。
警卫连一排二班,是我们的尖兵班,二班长在过一段陡路时,莫名其妙地摔下去了。
我跟他们的连长跑到崖下去。一扶他,他就痛得呼天喊地,豆大的汗珠满脸乱滚,他的腰摔断了。
连长对他的粗心有些生气,那么宽的山路怎么会落崖呢?
&ldo;连长,我饿坏了,头直发晕……&rdo;
我跟连长都很为难。腰骨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抬,只能就地安插。可是,四野茫茫,没有人烟。
&ldo;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rdo;他向我们大叫。
这是理智的呼声。我们找不到任何安慰他的话,指导员给他留下了三支烟(后来才发觉忘了给他留火柴),我给他留下我的一天的粮食‐‐一块猫头大的马肉。
这对那个落崖者来说,完全是没有用的,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心理上的安宁。
现在,二班长怎么样了?不可想象。
忍了一天饿,算是对他尽了一份心意,尽了一份责任,我不后悔。现在,我就要死了,这样死,觉得冤枉。我有万千个心愿还没有实现,死,应该壮烈一点,不能悄然无声地离开人世,像一片风吼雨啸中飘零的枯叶。我看到一群饿狼,把我拖拽到山石间,争夺,撕裂,分食之后,还剩下一堆碎骨……那就是三个小时后的尹洪菲。
我大概还能活两个小时,生命的火苗还在奄奄一息中燃烧。
明天凌晨,总部的人们会找到我的被狼啃剩的骨架,他们会从我的小刀,我的挎包,我的笔记本,我的钢笔,我的服装认出我来,死亡花名册会使我名垂青史……
首先找我的应该是旺迪登巴,我去邀请他给红军当向导时,他两眼充满疑惧。呆愣了好久,在他眼里,我们是一伙匪帮,在官兵追剿之下,无路可走。我们会抢光他的家财,而后逼他带路。
当我走进他那独立小屋时,我呆愣了一下,低矮的小屋,装饰一新,墙上挂着一方壁毯,上面编织着五彩花纹,旺迪登巴一身新装‐‐
他穿着氆氇长袍,头戴细绒毡帽,脚登长筒毡靴,腰挎三角藏刀……我顿然醒悟,他是一个结婚不久的新郎。
我按着汉族的礼仪,向新婚夫妇贺喜,而且顺口说了一大串祝福之辞,什么白首偕老、早生贵子之类。显然,我的彬彬有礼使旺迪登巴大出意外,我的作为绝不像是土匪行径。
这时我们的部队都坐在村外休息,无一人进入这个小小山村。部队的歌声,送进他的小屋,听不清唱词,却听出了音韵,那也不会是土匪队伍所能。
他冷冷地问起我的来意。
我说我们的大军要穿越祁连山,到安西一带。在附近的牧民中,只有他汉语最好,而且去过敦煌,请他带路,我的态度极为坦诚,当即拿出了十块银元作为报酬。
他向帐幔作了个手势,说他新婚只有三天,新娘不会同意。
旺迪登巴的妻子是个开朗的姑娘,我这种不是强迫而是请求的做法深深打动了她。
她表示遵从丈夫的决定。并礼貌地向远方客人祝福,希望我们一路平安。这等于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我急忙向与我同去的张干事要了一个金戒指(我们所带烟土、戒指、银元均是用来购买物品和工作活动的经费),送给新娘,聊表我的感谢之忱。
我遵从汉族的男女授受不亲,请旺迪登巴代收。
旺迪登巴摘下腰间的那把三角藏刀回赠,以舍命陪君子的慷慨接受了我们的邀请。
那把藏刀非常精美,刀鞘内木外铜,铜壳上刻着二龙戏珠的花纹。刀身系优质钢材锻打磨制,锐利无比。既是防身利器,也是工艺佳品。他后来知道我将此礼品交公,分外惊奇:
&ldo;那是送给你的!&rdo;
&ldo;军纪规定交公!&rdo;
他连连点头:&ldo;好!好!&rdo;
在河西走廊的历次战斗中,群众主动救护我们的伤员,并不完全是了解红军的宗旨,也不是出于阶级觉悟,根本原因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使他们认为面对的是一支义军。
这使我想到吴永康部长写在笔记本上的一段偶感杂想:
西渡黄河以来,我们一直提&ldo;有我无马,有马无我&rdo;的口号。
经过几次战斗,尤其是古浪之战受到惨重损失之后,出现数起杀俘报复以泄愤恨的违犯俘虏政策的事,处理不严,部队感情用事,在送解途中擅自处死俘兵,使之拼死脱逃。敌方则以此特晓部队,促其与我殊死决战,十二月以后,就很少抓到活的敌人了!嗟呼,是为教训。
我的思路再回到旺迪登巴身上。当时我提出一个小时后就要上路,很得体地躲出小屋,让他们夫妇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