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摇椅上下来,原地焦急地转了一圈,脑子一片空白。她对“浮费弥广”这道题完全没有任何建设性想法,硬编也不是编不出来,只是要磨磨唧唧到半夜了。“算了,明日就说我忘带了。”闻昭穗深吸一口气,解决不了就先拖着。一旁的刘公公却目露思索,随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前一步道:“郡主,奴才空闲时也读过几本书,或许可为您分忧。”青涩的面容带着确定。“刘公公……你还会写策论?”半夏打量了一下他,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狐疑。怕不是会写几个字、背了几篇论就急哄哄站出来吧?刘公公却未言语,只是等着闻昭穗发话。“早说啊刘公公,江湖救急,快!”闻昭穗也没其他法子,看刘公公不似说谎,立即拉着他去了书房。“我怎么没看出来刘公公还有这一手?”素馨在后面喃喃道,跟进了书房研磨。谁知刘公公只听了个题目便开始即兴口述,他仿佛进入了另一种状态,空灵的、漂浮的,和平日里任劳任怨穿梭在清居殿和尚食局之间的“刘公公”就像两个人。闻昭穗恍惚间看到了一位穿着内侍衣衫的文人,独自站在清风中的悬崖边。那简短的课业从他口中倾泻而下,文辞优美深厚、内容一针见血,远非寻常人能比。闻昭穗的毛笔僵在手中,有的字她不会写。“刘兄,你这太高深了,有没有浅显一些的?”“还有……你入宫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国庆快乐嗷!三鲜锅贴=========================他交着手垂下眉目,恍惚间有种做了错事被发现的胆怯。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做了次独自吟咏的文人,瘦竹风骨一闪而过。待天色亮起又会被打回原形,继续埋头做着那个奴颜婢膝的小公公,无人多看一眼。“奴才……出身不好。因家眷获罪充入宫中为奴,已有两三个年头了。原在内务局做杂事,走了大运才被挑过来侍奉郡主。”他讷讷道,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素馨心中一惊,随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之前还以为刘公公是贫苦人家的后辈,无奈被送入宫做内侍。未曾想竟是罪臣家眷!再看刘公公的眼神不由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同情。怪不得他平日说话也斯文,就连在私下里也不似有些内侍一般粗浅无文。唉,终究是可惜了。闻昭穗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上半身前倾朝他安抚地笑笑,由衷佩服道:“没想到咱们刘公公是这么厉害的人呐,对了,能说点简单通俗些的文论吗?你晓得我学问不精。”刘公公诧异抬首,他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世,也做好了被轻视甚至疏远的准备。要知道成为一个内侍对于罪臣家眷来说,是种极为残忍、羞辱的惩戒,不仅是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终身为奴。也会令被服侍的主子感觉掉了身价。往事如走马灯般涌来,其实也不过十几年而已。他也曾在钟鸣鼎食之家过活,每日出入学宫,有同窗好友。忙碌时秉烛夜读,阿娘派人送来一盅汤羹;闲时走街串巷,听得小贩叫卖,买上几张刚出炉的新鲜炊饼,白芝麻掉在手背……“好。”刘公公面色恢复温和,缓声继续:“夫一朝之冗官冗费……”闻昭穗写完已过亥时,外头不时传来几声乌啼。“辛苦你了,刘公公日后就来这里用早膳吧。我听闻宫墙外围的大饭堂早膳净是些窝头和清粥,吃着难免无味。”闻昭穗在回寝殿前对刘公公道。在皇宫,只有主子的贴身婢女和值班太监夜晚才能宿在殿内耳房,其他人都要在宫门落锁前回到皇城外围的集体居所,第二日早晨再入宫当值、服侍主子。“这可使不得,会坏了您的规矩。”刘公公赶忙推拒,黑色的内侍头冠再次垂下。他觉得自己不配。两三年的奴才生涯早已磋磨掉了年少的锐气,将人捏造得圆滑而讨巧。“肉馅还是素馅的锅贴?我得提前跟厨娘说。”闻昭穗恍若未闻,倚在门框笑眯眯道,眼睛弯弯。做早膳她可起不来。刘公公踌躇,显得有些无措。“快说啊,我都困了。”她适时打了个哈欠,催促道。素馨也站在一旁,望着他的眼神和善,并未有责备之意。“……素、素馅的吧。”他露出了腼腆的笑容。翌日,刘公公如约提早到来,等待他的是一盘刚做好的三鲜锅贴与莲子粥。长方形的锅贴撒了葱花和黑芝麻,两端开口,显出色彩丰富的馅料。底部均匀煎过,边角泛着更深的焦黄。油香随着热气扑鼻,刘公公小心夹起一个锅贴,悬在莲子粥上,一小段粉条掉在粥面。皮薄馅多的锅贴入口,清新的胡萝卜与包菜被切成丝,木耳带着点脆生韧劲。鸡蛋被炒得很香,和零落其中的虾皮比还是差了一截,鲜香可感。粉条软而弹,十分入味,滑入口齿间。锅贴底部油油脆脆,酥香柔韧,内侧浸了三鲜时蔬的汁子,油香混杂鲜香爽脆,全然不输肉馅。他想起多年前在府邸的日子,他因上学要晨起,时常和兄长一同用早膳。兄长身着朝服,坐马车上朝时总会顺路将他送去国子监。同窗也很是羡慕自己有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长兄。刘子涯那时最大的抱负就是成为和兄长一样的人,左佩刀右佩容臭,光明磊落、大刀金马。直到兄长……最后身死诏狱。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抿了口微苦的莲子粥。清居殿的早膳确然比大饭堂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弘文馆。闻昭穗交完了阎先生课业,趴在书案松了口气。“那不是郡主写的。”池弋珂散漫地把玩着麒麟镇纸,用的是肯定句。从闻昭穗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微动的喉结与流畅分明的下颌。“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的!”闻昭穗笑吟吟使用着文字游戏,毫无作假的窘迫。他也不点破,状似不经意道:“郡主很久没来了,近日事务繁杂么?”他这一提闻昭穗才意识到,自己最近一段确实没怎么去过隔壁送饭。她当然不会说是自己忙忘了。“也不算太多,殿下近来有按时用膳吗?一日三顿不会又挑食了吧?这样可不行。我不去的时候殿下也不能随意应付,别让我平白担心。”她自然而然问出这些,略一思索感觉自己就像个啰嗦的老妈子,“罢了,你听听就好,我也不是想……”闻昭穗的手腕被再次握住、提起。触感温热,丝丝麻麻地缠上手腕,她旋即侧头,目露疑惑。“衣袖沾上砚台了。”他眸色不明,将闻昭穗手臂往回放,却一时没松开,闻昭穗看到了池弋珂手背的青色血管。“啊?”闻昭穗面色一变,心疼地看着缎子外衫被弄脏的墨迹——不小的一团,只要不瞎就一定能看出来。为了防止墨汁浸到里面,闻昭穗随即脱下外衫,里面是件姜黄交领裙衫。突然少了层衣服,感受到一丝寒凉,她的双手下意识交叠在胸前抱紧,交互抚了下手肘。学堂内的窗子未关,一片枯叶被吹了进来,落在闻昭穗脚边。耳畔听得池弋珂轻笑一声,似乎在嘲她笨拙。闻昭穗眉眼一凛,正想出口回击,身上突然多了件大一号的外衫。清幽的气息若有若无环绕,藏青外袍还残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如同刚才的手腕一般,不由分说覆盖而来。闻昭穗呆愣在他的气息中,连方才脑子里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别发愣,听先生讲学。”池弋珂收回手,并不觉有何不妥。嘴角难以察觉的笑意泄露出心绪。如果闻昭穗和他分享膳食,那他和闻昭穗分享衣物也算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