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忍不住按她的说法想象,他平日见的人少,脑内朝臣的脸一张张浮出来,从蓄了一大把胡须的中年人到皮肉松垮摇摇晃晃的前朝老臣,寒得他小臂都起了层细细的颗粒。他赶紧把脑内浮现出来的画面甩出去,反手去碰将要垂腰的发梢。
“别动。”如愿却这么说,早他一步捧起垂落的长发。
玄明后背一僵,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看见女孩低头时浓长的睫毛。
不过指尖几个来回,发带落手,她再去拢散落的头发,三两下就系出个漂亮的结,衬着肩前漆黑柔顺的一大把长发,若是换身更服帖的衣裳,倒是有些慵来倚妆的风情。
如愿心满意足,顺手抽了草帽扣回玄明头上:“好啦,您看我拔吧,我猜您认不出哪个是杂草。”
这还真认不出来,玄明抿抿嘴唇,放弃自取其辱,吃下这个瘪,默默地看她出手。
菜圃就在院内,蔡氏身子康健,常在照料,圃内的杂草长得不多,如愿一面指点着告诉玄明哪些是杂草、俗名叫什么,一面利落地下手,迅猛利落地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根仍开着花,柔韧纤细的草茎迎风微摇,顶上一朵不大不小的花,蕊心月白,到舒展的花瓣尖尖又成了较深的青色,像是一滴靛青反向坠入水中。
如愿看着有趣,信手掐下花,单手把整朵花递到玄明面前,另一手托腮,指尖捧出个灿烂的笑颜:“送您花花!”
玄明垂眼扫过那朵色泽奇异的花,缓缓掀起眼帘,眉眼间浮出些许茫然无措的困惑。
“您……不高兴吗?”如愿笑意渐收,茫然地眨眨眼睛。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如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再看看玄明,老实地说,“我以前跟着师姐在药圃里除草,看见漂亮的野花就掐下来送给她,她都很高兴的。”
“可我并非……”玄明突然想起如愿对男女之别的态度,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接了花,指尖在如愿鬓边轻轻抚过,“谢谢。”
然后他起身转向土路,同时摘下草帽,“老夫人回来了。”
如愿跟着起身,果真在土路上看见个蹒跚的身影,侧耳才能在午后的风声里听见些许拐杖拄地的声音。她想夸玄明耳力还挺好,习惯性地去挠头,指尖擦过鬓发,摸到一个异样柔软的东西。
她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玄明的手。
那只手修如梅骨,指尖染着些许青绿的汁液,掌心里却空空如也。
……他把那朵花别在了她的鬓边。
摸花的指尖一颤,如愿不愿去想那瞬间的心惊是为什么,如同仓皇逃命一样从园圃边上窜到院门前,一把推开篱笆门。
“——你个小娘子!这么急也不怕跌断脚。”倒是吓得到已到门前的蔡氏拐杖落地重了三分,在如愿慌忙的道歉里上下看了她一圈,细细的拐杖末端轻拍在她小腿上,“好娘子!我要你拔草,你倒给我戴花,爱俏!”
“没有啦……”如愿连忙否认,将要把花摘下来,却又舍不得,已碰到花枝的手垂下,讷讷地捻着指尖,“……看着好看嘛。”
蔡氏轻哼,拐杖不轻不重地拄回地面,挎在手里的篮子往如愿手里一塞:“去,边上吃去。”
如愿乖顺地抱着篮子退开,上边盖着的蓝布一掀,她忍不住“哇”了出来,刚才那点微妙的心思全被篮里的点心盖过:“是米果糖——!谢谢阿婆!”
“也就你爱吃这种甜滋滋的玩意。许家的女儿做的,我本来不接,想着家里有客人才拿过来。”
“反正谢谢阿婆。”如愿咽了口唾沫,朝着蔡氏甜甜地笑起来,“嘿嘿,我就知道阿婆是念着我的,对我最好啦。”
“少来,仔细给你阿耶阿娘听见,不扒了你的皮!”蔡氏脸上也浮出点笑,转瞬又成了佯怒的一瞪,她拄着拐杖往院里走,“去去去,陪着郎君吃点心去,老婆子要收拾屋子了。”
她虽拄拐,走得却稳,如愿目送蔡氏稳当地走进茅屋,依旧单手抱着篮子,另一手拉过玄明的袖口,把跟过来的郎君拽到了茅屋侧面的廊上,坐下刚好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中。
玄明已经换回了原来的发式,转头时发梢悠悠地擦过肘下:“老夫人说要收拾东西,不用帮忙?”
“不用啊。阿婆虽然年纪大,其实身体还好,我不来的时候水也是她自己打的。”如愿舀了一大瓢水,蹲在檐下冲洗双手,“要是我现在进去说要帮她,准要被她用拐棍打出来。”
“坐在这里,会不会太吵闹?”玄明转回来,仍是不太放心。
“也不会。”如愿舀了另一瓢给玄明,边往下倾倒边解释,“阿婆的耳朵不好,得喊出来,她才能听清楚呢。平常面对面说话,其实只听得清五六成。”
“明白了。”玄明温顺地就着她倒下来的水搓洗,清凉的井水从指间滴滴答答地落到草地上。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双手和草叶,前者瓷白,后者青绿,在水珠折射出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总之您别担心啦,不提这个。”如愿收手,坐到玄明身边,取出竹篮里最大的那一块米果糖,双手用力一掰,米果糖应声而裂。
一声脆响,空气中骤然爆出糖炒出的米香,混着芝麻、花生一类的炒货香气,诱得她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