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说道:“刘振是个好孩子。”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干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只会让我羞愧得想找道地缝钻进去。父母哪个不知我的底细?他们对这样的恭维额不认同。首先是母亲说:“绣花枕头稻草心,拿出成绩单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父亲接上说:“我们说十句,他肯听两三句就谢天谢地了。”
我怕的就这个,我怕任何人谈及我是好孩子或坏孩子,特别是在我父母面前更不能说。别人的父母想方设法袒护孩子,偏偏我的父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儿子的那些缺点。
曹丽说:“孩子调皮总会有的,但他本质是个好孩子,我已经看出来了。”
我的父母没说过我本质上是好孩子,老师也没说过,我不相信她看得出我本质上是好孩子,说她胡诌我倒是信。围绕我是不是好孩子,不会有太多对话,三言两句就完事了。接下去双方没了话题,在沉默中看实在无趣的电视节目。
终于曹丽坐不住了,起身说要走。父母亲让她走好,目送她到门口,在我看来还算是礼貌的。曹丽前脚已经跨出门,忽然缩回来说:“我很喜欢交朋友,最好是能坐下来无话不谈的朋友。”
父亲说:“是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不错。”
曹丽还想说什么,却见她沉默片刻,终于止住翕动的唇,头一低走了。据父亲说,当夜在曹丽走后,他去关门时,大院里多数人家熄了灯。我特地提这个细节,不是要说明大院里的人睡得多早,我的意思是那晚曹丽确实在我家坐了很长时间。我的意思是她在我家坐这么长时间,肯定不只是要说我是好孩子和她喜欢交朋友什么的,她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说。我注意到她临走时双唇翕动,重要的话就在里面,只不过最终没说出来。
门关上后,没有外人的参与,家里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父母亲相对着盘腿坐在床上,他们让我去洗澡。洗澡不妨碍我用耳,我听见他们对话。首先是父亲说:“你猜她来干什么?”
母亲答:“肯定不会只为说孩子的好话。”
父亲提示:“她还说到了朋友。”
母亲语气说明她胸有成竹:“那才是她的目的,向郑大爷证明她有短时间交朋友的能力。”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租房时,房东说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问了其他房客说是不可能的事。父亲又去找房东。房东说:“是啊,二十四小时供应,不过是限量供应。就这么多热水,你用光别人就没有,别人用光你没有,这也能怪我吗,这是你们的事。”
房东还特地把房顶上烧开水的锅炉指给父亲看,父亲长这么大没见过那玩意,房东说什么他都信。后来他一次都没用到过热水,哪怕大清早水也是冰冷。他又去问其他租客,被告知:“早在棉厂败落那年,锅炉就坏了。”
父亲气得没话说,明知再去找房东也没用,只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他一通。我和所有的租客一样,早就已经习惯冬天不洗澡,夏天用凉水冲洗。此时冰冷的水从背部和胸口往下冲,不再谴责房东。有一句话叫做习惯成自然,说的就是包括我在内的大院居民。
第二天清晨,我不是自然醒,而是被郑大爷的声音吵醒。他一大早在我还没清醒的耳朵里喋喋不休,还是为那事。他这叫做三番五次,再好的事经他这么三番五次也让人厌烦。
他问我的父母亲,曹丽找过他们没有?他说一定找过。他说千万不能和她交朋友,不然就上了她的大当了。因为一整天繁重的工作等着,早晨父母亲的心情总不太好,表现为不爱说话,从头到尾只有郑大爷一个人在说。他像站在台上朗诵似的,完全不顾台下观众的反应,说得还挺激动。
直到父母亲即将出门,郑大爷感到自己唠叨够了,感到没有更多的时间唠叨了,他结尾的一句话使我听得震惊:“你们要答应我,不能跟那个女人交朋友。”
我的父母自然不会应他,不是说他们想要和曹丽交朋友,而是郑大爷的语气、态度使他们反感。
他们无声的背影显然令郑大爷失望,那时郑大爷还没离开我家,在失望之余看见正在穿衣起床的我,觉得我也是需提醒的对象,就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不能像父母那样不予理睬,在孩子面前,老人家的威严是难以抗拒的。他再一次问我“听到没有”时,我只能点头。
那天太阳偶尔露出脸,更多的时候被云笼住,不能说热,但异常的闷。闷的意思是你感觉热量并不晒着皮肤,而是被吸入呼吸道。那天,我一步不愿出门,因为外面的闷比家里厉害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这原因,还在于曹丽。
我真的弄不明白,外面闷的要命,她何以能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半天。我只要一探出头去就见他坐在那儿。开始她背对着我,后来又面对着我。我要是看她,也立刻被她看见。我以前可不是羞赧到怕被人看的孩子,但她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她的眼睛就像天上若影若现的太阳,只要一看我,我的呼吸道就会又闷又难受,就像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把火。
后来我不再出门,就连门外的景象都被我视为雷池。就算这样,我还是能感觉到曹丽在那儿。因为她咳嗽,她的咳嗽声非常特别,每一声都像拍来一记巴掌,拍得我耳晕目眩。后来我听到脚步声,意味着曹丽在走动。脚步声靠近,意味着曹丽接近我。
我听到她的脚步在门口停下,我本来可以关门的,我想过这么做,我后悔没这么做。就因为那天太闷了,我开着前门后窗,盼着对通风吹进屋,虽然我的期望直到曹丽来到家门口时都落空,但我还是不断期望着。
曹丽喊我的名字:“刘振,刘振在家吗?”
我实在不想应她,要是应了她,意味着接下去有一段我很不情愿的对话。但我不能不应她,门敞开着,说不定她会进来,就算人不进来,脑袋也会伸进来。我们出租房的面积比二十平米只会少不会多,躲都没地方躲,有一对眼睛望进来的话立刻全都暴露。
出于这样的原因,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应她:“有什么事?”
“昨天我说想和你做朋友,和喜欢交朋友都是心里话,再说句心里话,你们不愿做我朋友也没关系,郑老头清晨对你们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现在和我做朋友也是在为难你们。现在暂时不提了,以后再说。”
她没进来,在门的边上,隔着墙和我说话。这些话我不知怎么应,我一个孩子从不说这样的话,别人也不与我说这些。我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好。”
“糖给你,和朋友没关系。我说过要给你的,不能逗着你玩。”
一张凳子抵着门,这是我家的习惯,不管有没有风,只要门开着,就会用一张凳子抵着门。曹丽没进来,她的目光甚至也没探入屋内,或许她知道自己的目光也会打搅我。她的身体一探入门框就在做弯腰放糖的动作,糖刚散落在凳上,她就转身走了。
曹丽走了很久,我才站起来,走向糖。我走得很慢,我的样子像是在试探着走向糖,似乎糖不是物件,而是人或动物,似乎只要有人靠近,它们就会跳起来溜走什么的。
事实上,糖自己是不会动的,直到我抓起它们,才会在我的手心里滚上两圈。我看着手中的糖,它们已经属于我。我很喜欢吃大白兔奶糖,我长这么大,一共只吃过两三回。要是这些糖和友情无关,我不妨吃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