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要说的不是郑大爷脚底的那些螺丝钉疤,也不是他的情史,这些真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要说的是,螺丝厂和郑大爷联系在一起,而最近郑大爷又和曹丽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只要踏进螺丝厂就会想起那出闹剧,并对那出闹剧打下的伏笔,也就是接下去可能发生什么充满好奇。
一想到这些,我就别想写作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变成俯瞰湿雨江南的孤鸟,大院中的生活百态,矛盾纠葛,就如电影幕布在我眼前逐次展开。
母亲把我安置在车间旁的小仓库里,第二天下午,母亲抽空检查我作业完成情况。结果是我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骂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让我滚回家去,再也不管我作业和学习。
母亲骂我扶不上墙不止那次,说不管我学习也不止那一次。在我的儿童时代,她就已经为我打上了没什么出息的标签。但她不甘心就这样气话成真,她还要管我的作业,还是想把我扶上墙去。
螺丝厂在大院东南方,有两条路可以回去,一条朝西再往北,一条往北再朝西。第一条稍远,却是好走的马路;第二条近,但要克服一段泥泞的田间小路。换做平时,我肯定走较远的马路,我去过螺丝厂许多次,一直走那条路。但是那天,一跨出大门,两腿就不受控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一路往北走去。
那天的江南飘着小雨,但我的印象里,只要雨势不大,泥泞通常都容易克服。直走到岔口,往西才是回家的路,但我的双脚没有转向的意思,他们还在往北走,不停地往北走。
直走到那片树林,它们才停下,它们让我往前看。我看见无数的树在江南烟雨中挺立着,它们十几年岿然不动,无论腰还是腿必定累得够呛,但它们不忘作为树的初衷和使命,还会一直挺立下去。
见我来,它们变得活跃,沙沙声似乎与我说话。我知道这些声音讲述着湿雨江南的故事,讲述许多人想说终于没说出口的心思,讲述它们亲眼看到一些人走出人们视野后的踪迹。我要听懂就好了,等于丰富了生活,增长了知识,且能找回许多我已经错过的其实非常喜欢的人和事。
我走入林子,沙沙声包围着我,雨滴在身上,我看见那条湖,彼岸被烟雨吞没,同时被吞没的还有真的令我非常想念的陈佳。我突然想到也许林子里真有一间陈佳新搭的房子,材料不是木也不是砖,说不定是从陈佳心底抽出的梦想搭出了墙和顶。
也许这么多天,陈佳一直生活在这里,他喜欢湖,就会常常踏着湿泥沿湖游览。此时,她可能就在彼岸,就在装饰着河,使其看起来无边无际烟雨中。
时间从林间湖畔溜走,越来越远的背影提醒我该回去。我恋恋不舍退出林子,我的心被对陈佳的回忆抽得空荡荡。我记得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心里懊丧的要命,我后悔走那条路,要是走另一条,闲暇就会替代懊丧。我可能在看电视,或看漫画,或站在阳台上瞭望江南景致在湿雨中若隐若现。
烦人的想法持续了很久,直到进了大院我才不那么想,我才有心情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对陈佳出于忧伤的思念占据了我许多精力,但至少没有占据整个下午,至少离母亲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我能按刚才的遐想看电视、看漫画,或站在阳台上瞭望江南烟雨。
我兴匆匆走上三楼阳台,离家门口只有几步路。曹丽坐在阳台上挡了去路。我已经习惯了,既习惯她像门神一样坐在那,也习惯一声不吭走去,在她缩回腿的同时一溜烟经过。但这次,我已经走到她跟前,她也没有缩回腿的意思。
我记得她当时穿一件很旧,领口有花边的棉衬衫,下摆很长,遮去水桶似的腰和碎花的确良的裤兜。那条裤子又旧又老式,而且和上身衬衫完全不搭。这不是我当时的想法,当时住在大院里的人都穷的要命,对于衣着,只要不赤身裸体就行,实在很少关心式样老不老,搭不搭之类。我这么说是忠实于回忆时的感觉。
我记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我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不知四颗还是五颗,横七竖八陈列在她掌心里。她的意图很明确,是要把它们给我,她问:“吃糖吗?”
我愣在哪里,摇头。
她又问:“你不爱吃吗?”
我依然没回过神,点头又摇头,她表情干涩地笑了笑,做出试图把糖塞回兜里的动作,不过一时找不到袋口就放弃了。我以为听错了,不过她嘴里真的冒出来一句:“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什么?”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似乎没听见她说的,我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要回家了。”
虽然曹丽心里不愿意,但按我当时的表现,她只能缩回腿让我通过。我原地起步跑回家,进屋后立刻把门关得死死的。
我的脑子里有千万个想法,最先想到的竟是陈佳,这是不合理的,但实情就是这样。我记得在上学期开头,陈佳差不多也是坐在那个地方对我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同样的话给我的感受,面对同样的话我的表现都截然不同。除了这些,我还在想,曹丽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她比我大近四十岁,没听过差这么多年纪还能做朋友的。
我将她和我做朋友的目的,和那出闹剧联系在一起,这是有依据的。连日来,大院所有的租客都接待过郑大爷,他当然没有挨家挨户做客的闲情,他有的是挨家挨户游说的毅力。他提醒所有人,不能和曹丽做朋友,说过的话都能抵赖,能和说话不算话的人做朋友吗?
也许郑大爷游说成功,曹丽一个朋友都交不到,为了证明自己能在短时间里交到朋友,连我这样年纪相差四十岁的人都不放过。
那天晚上,曹丽来我们家。当时,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菜式很简单,有个词叫做家常便饭,菜式简单就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外面不下雨,我们屋里却在下雨,屋顶的水未干,房子漏水越来越严重,以前只要不下暴雨,即使屋顶有点积水也不会出问题。
我们打开后窗,也开前门,希望对通的风能吹散家里潮湿腐败的气息。当时情景就是这样,我吃着饭,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里面的雨声,我们专注于那样的声音,忽略了曹丽来我家的脚步声。
我父母谈不上热情好客,起码也是礼貌周到。大院里任何人来我家做客都不会受这么生冷的待遇。我记得曹丽在我家站得时间不短,在场所有的人都尴尬,母亲一向善于言谈,在那种场合要是能派上用场也不错,但他竟也是无话可说。
父亲中途盛饭,电饭锅在门边,盛饭时几乎与曹丽面对着面,我用余光关注他,感觉他可能要与曹丽说话。可能她真的说了,可能只是我没听见,不过后来,我看见父亲坐回桌边,曹丽仍呆站着。
在我们快吃晚饭时,曹丽言语带着笑问:“能进来坐会儿吗?”
出于礼数,他们不拒绝,母亲说:“进来呀,外面湿冷。”
曹丽跨进屋,显得拘谨。门边一张吸满江南湿气的木凳,曹丽坐了上去。洗过碗,父亲打开电视,她和我们一起看。她显得心不在焉,实际上,每个人都心不在焉。
电视里在播放战争片,枪炮声刺耳。我知道父亲本意是调小音量,我们家的电视机老态龙钟,内部搭线。你调音响,它给你换个节目;要调节目,却只对音响起作用。换了节目,怎么也调不回去,父亲用白天拍砖的手掌拍电视机,拍得它犯哮喘也没用。我们只能看令人昏昏欲睡的文艺宣传片,讲解员的女低音柔和绵长,画面瑰丽妩媚。虽然不如战争片激奋人心,但除了让人犯困,也没什么使人讨厌的地方。
当时我感觉难受是因为曹丽的目光,在我家这一道那一道,组成一张网。就算她不总是盯着我,有时候盯着父亲或母亲,有时也会盯着电视画面,但我不能抑制被网罩起来的幻觉,使我心中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