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来吧!”
洛阳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这边的地势利于攻城,战乱的年代人家老想从这里攻进来。城防吃紧时,守城的就扒这边的房子救急,把砖头木料当滚木檑石用,结果这儿就荒了。太平了几十年,这儿荒凉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断壁残垣,荒糙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这地方记在心里。他带着红拂膛进荒糙,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几只下夜班的狐狸。它们见了人就溜走了。再拐进一个院子,从后墙塌倒的缺口处跳过去,就到了一座破庙里。这庙没了半边房顶。摸着黑走进屋子,膛(同上)着地上一大堆糙。李靖打个大呵欠说:“困了,现在睡觉!”
他倒在糙堆上,马上就睡着了,不过总睡不踏实。他背后的糙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闹耗子。过了一会,有一股气息来吹他的脑勺。又过了一会,红拂又来亲他的脖子,吧叽吧叽好像在吃糖葫芦。然后一只胳膊就楼上来。
李靖忽然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雾。他回来时身上裹了好多雾气。李靖瞪起眼,开口就骂:“你这贱人!要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过训练,什么都懂!”
“你这y妇!这么说你是过来人了?”
“非然也。奴只观摩过几次,是教学示范。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时,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晓事的!”
“呸,才说了几句人活,又变回去了。我要睡觉。”
他滚倒在糙堆上就要接着睡,谁知红拂又来做小动作。他气坏了,翻身爬起来大吼一声:“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时,也强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无可奈何。“红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话文收了去。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郎休如此说。奴也非乐意咬文嚼字。怎奈见了郎,奴这能言会道,百伶百俐的一张樱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钩钓鱼腮,急出鸟来也说不得一句白话,只得找些村话鸟说。奴那一颗七窍玲珑心,见了郎时也变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怜见奴是一个女儿家,纵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头抛头露面。终日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算不得数的。不争却到了郎这般一个大汉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过,奴怎不结巴!怎不发晕!奴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怜奴家,早早把这清白的女孩儿身子拿去,奴就好过也,那语言障碍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皱起眉来:“现在提心吊胆,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说。”
红拂长叹一声:“郎,不是奴说那泄气话,你纵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脱!奴见多少少年俊杰,入了太尉的眼,却无一个走了的。吾等躺在这鸟糙房里,虽是藏得好,也只争一个早晚。郎不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时先落几日快活!似这等日后捉了去,却落一个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说:“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红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是个有志气的!郎若信不过时,便把奴一刀杀了!”
“好好,你有志气。跑得了跑不了,走着瞧。我在这儿存了一些粮食,可没想到要两个人吃,所以得省着用。早上我去那边园里偷几个萝卜当早饭,你别嫌难吃。”
“郎的萝卜,却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摇摇头,就到外边去拔萝卜了。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ji,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