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头脑清明,嗷嗷叫着,从他手臂间跳下来,扑到满地闪闪发光的贝壳之中,在沙上直打滚。每一抔柔软的沙子里面,总有几粒沙带着晶亮的颜色,我用爪子刨着,想把它们从沙堆里分出来。刚分出几粒,却发现满身都是沙,被太阳一照,每一粒都亮晶晶的。
我突然觉得这辈子就像这一地的沙。一地的沙,只有几粒发着光,只有几粒的甜,却有满地的苦。它们搅在一块,买一送一捆绑销售,逼着人每样都尝一尝。指fèng太宽,时间太瘦,狂风飞沙把年轻磨出棱角,再把棱角磨圆。好不容易刨出来的宝贝,一下子再也找不着,我看着我满身亮晶晶的细沙,只觉得泪眼模糊。
新饲主光着两只脚,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看见漂亮的贝壳,就弯下腰仔细打量。我跟着他走了几步,身後一串梅花脚印。新饲主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正好背着光,只看到一双疲惫也温柔的眼睛:&ldo;富贵,我昨晚又梦见他了。我梦见他没出车祸,我在厨房里熬粥,他在旁边剥蒜,跟真的似的。&rdo;
他看着我,身後是褐色的狰狞礁石,和蔚蓝色的温柔的大海。海风腥咸刺鼻的味道直冲入我的鼻腔。我听见新饲主又说:&ldo;要是你也走了……&rdo;也是,要是我也走了,除了旧照片,谁会记得你们年轻时候的模样。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还不能死。这麽多年了,我的脑子里装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这一抽屉的旧事都是照片。有些照片新饲主没看过,有些照片老饲主也没看过,我真想把它们一一翻开,一一地指给他们看:你看,这是老饲主那时候的样子,他表面上说见了你不高兴,其实早早地就爬起来洗脸梳头练肌肉,他买菜就挑你喜欢吃的,给你热饭热菜每次都烫了手。你看,这是新饲主背着你的模样,你没醒来的时候他天天晚上握着你的手趴在床边哭,只要你一转过身他就开始偷偷看你,他给你养的花花糙糙浇水,他买菜光挑你吃了好的,给你做饭也总是烫伤了手。
我看着新饲主站在沙滩上,手里拿着一个鹅黄色的鹦鹉螺,小心翼翼地贴住耳朵,听里面呜呜的波浪声。真傻,他身边就是海浪的声音,他还要听什麽呢。
我一步一步挪到他脚边,被太阳一晒,眼皮越来越沈,越来越提不起力气。我要是死了,还有谁来记得。
有人晃着我,着急地喊:&ldo;富贵,富贵!&rdo;
过了一会,那人又说:&ldo;原来是睡着了。&rdo;
我被扛起来,放进车篮里,随着单车颠颠簸簸,又回到了原点。我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说不定哪天睡醒来一睁眼,老饲主又回来了,我们会活着相见,那时他风华正茂,我也老而弥坚。
我总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棵摇钱树,别人排着队过来,摇一摇枝干,我就哗哗的抖落一枝桠的铜板,至於这辈子更是绝对的招财猫,只要沾过我的仙气,终有一天都会大富大贵。身边这个西装革履的家夥自不必说,我一发功,连老饲主也不能幸免。
那是几个月後的下午,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新饲主带着我,透过车窗偷偷看过一眼老饲主──他不知道回来多久了,从车前衣着光鲜地走过去,眉目清朗,生气勃勃。我仿佛闻到了茉莉树开花的香味,一下子精神抖擞,在车子里拼命地挠我现在的饲主:&ldo;怎麽不追上去?&rdo;新饲主眼神异常专注,在全暗的驾驶座上静静地看着他走过去,只是这样静静看着,脸上就柔和的能滴出水来,他辜负了组织上对他的殷切厚望。
新饲主半天视线才落回我身上,企图把我赶回座位:&ldo;富贵。&rdo;我还趴在车窗上,一张胖脸在玻璃上挤得变了形,好半天才顺着玻璃滑下来。我跳到他膝盖上,用两只前爪捧起他的爪子。去追吧傻瓜。
新饲主愣了好久,才说:&ldo;富贵?&rdo;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轻轻地问我:&ldo;出什麽事了。&rdo;去追吧傻瓜,我把我一生的幸运都借给你。
果然,没过多久,新饲主就失踪了。我落到医生手里,这一段日子恶梦似的,可他对我不好,我能十倍百倍的还回去,我在他床上撒尿,枕头底下拉屎,弄翻他放在笔记本电脑旁的水杯,好不容易把他折磨的打电话求助。听那他那意思,终於要把我转手送人了,我面上欢欣鼓舞心里幸灾乐祸,谁欺负我们老年人就得剥掉他一层皮!我被医生装进笼子里面,被这医生一路关着,坐了很远的车,然後进了一家咖啡店。医生把我放在桌子上,我被冷气裹着昏昏欲睡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推门进来,另一个人守在门外,在咖啡的苦味里我闻到满店茉莉树和橄榄的香味。
我猛一抬头,看见来人咖啡色水果硬糖似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闪发光,那张脸远远看去像个白枣,近看了像剥壳的鸡蛋,说起话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好比唱歌。医生问:&ldo;是你啊。郁林呢?&rdo;
&ldo;就在门外,替我拎东西呢。&rdo;
我心跳如鼓,从看到来人的第一眼开始就喜形於色不屑於掩饰,新饲主果然不辱使命,不愧是跟了我!那个人把我从笼子里掏出来,一边掏一边说:&ldo;你这只坏猫,有本事再来咬我啊。&rdo;我狠狠地瞪着他,尖牙利齿都在蠢蠢欲动,又有些舍不得。
如果我不只是猫,我想抱抱他。
他过了好一会,才低低笑起来:&ldo;富贵,你抱松一点,我快喘不过气了。&rdo;
_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