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别这样看我。
没过多久,他们两个果然开始吵了,要麽避而不见,要麽怒目而视。新饲主总喜欢在老饲主房门反锁了的时候,站在他门前,不敲门,只把一只手静静地贴在门板上,他时常那麽站着,暗地里的心思名目张胆,人前演得倒是栩栩如生:&ldo;维维,我们晚了。&rdo;他总这麽说,却攥紧了拳头,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使了一遍又一遍。
老饲主自从被我咬了那一口,见了我脸上总露出讪讪的神色,偶尔大着胆子走过来,握着我的爪子掂一掂,也是赔尽了小心:&ldo;富贵,记起我没有。&rdo;我气急败坏地把爪子抽回去,跳到一旁的柜子上,弓着背朝他厉声咆哮!如此两三次,他就再不靠过来。我只是一时想不通,只要他肯再多哄我几次,我一定顺水推舟。没想到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哄了。
我夹着尾巴在走廊上等他,好不容易等他出了房门,他行色匆匆一眼都不看我。我呆了半晌,趁门没掩上,用脑门顶着门fèng一点点钻进他屋里。原本空荡荡的书架上面,不知什麽时候摆满了盆栽,仙人掌,南天竹,巴掌大的金钱树和海芋,每一株都绿油油的,少说也有几十株。只是这麽抬头一看,就望见青葱的绿意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我仿佛闻到了小茉莉树和米兰的香味,颤巍巍的从半空中跳下。我浑身软得厉害,看准了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用力一扑,稳稳落在上面,再用爪子勾着被子,连打了几个滚。带着他味道的被褥夥同床单组成一个安稳可靠的蛋壳把我团团裹在里面,真好。我仿佛还抱着他,他也抱着我。
不知在里面躲了多久,突然听见谁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然後停了下来。我脑袋拱了拱,供出一条fèng,朝外面张望,发现新饲主站在门口,也呆呆地看着书架上盈满的绿,像是才发现门板里面,原来是这个模样。那仿佛是一面生机勃勃的墙,是一粒新奇的种子,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卷来,落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从容地伸开了枝桠,霓虹灯光黯然失色。新饲主静静地走进来,在架子前站了一会,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点笑。他找了个玻璃杯子,盛了点清水,给每盆花都浇上一点水,滚着晶莹水珠的叶片,出奇的漂亮。
我蜷在被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只觉得满地墨绿色的阴翳越来越淡,再一抬头,夕阳斜斜地挂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胡乱躲进床底的纸箱,没过多久,门铃果然响了,旧饲主的脚步声死气沈沈的。我听见新饲主一路跟着低低地唤:&ldo;饭热好了。&rdo;
没人应他,脚步声直往房里走来。床晃了一下,随即是抖被子的声音,门紧接着上了锁,我知道老饲主就睡在我头上,心跳得厉害,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地从纸箱里又钻出来,跳到床上。我看见他侧着身,压着被子的一角,两只脚都露在外面,想给他盖上,用了半天的力气,那床被褥还是纹丝不动。我慢慢地蹲到他肚皮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心里像是有一杯清澈透亮的水,它们在杯子里轻轻地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刚要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又睁开瞥他一下,再闭上,又睁开,心里极安稳,又总是不安稳。
我干脆站起来,抖抖全身的皮毛,又往前走了几步。肉垫按在他身上,软软的,几乎站不直。我试着蹲在他胸口上,不过我一蹲上去,老饲主的表情就变得相当痛苦,像是喘不过气,我知道我重了点,没想到重到了这种程度,只好又讪讪地跑下来。姿势换了许多个,到最後还是睡在肩窝里最舒服。第二天一睡醒,发现自己还在用尾巴缠着他脖子,爪子按着他的脸,趁老饲主还没醒,赶紧又跑到床底躲了起来。
第二天老饲主走了,新饲主叠被子的时候,看到一床的猫毛,眼神阴鸷地把我揪了出来:&ldo;是你吧。&rdo;我表情呆滞,双眼无神,心里暗暗地想,男人嫉妒的嘴脸真可怕。他过了一会,把我的猫笼子提到他房里,又把我关进去。我登时怒火中烧,我还有几天的命?还能活几个月?我恣意妄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谁管得着!我撞着笼门,乱吼乱叫,把猫尿拉得到处都是。新饲主脸色铁青,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半天才说:&ldo;他还病着。&rdo;我呸!就算猫猫狗狗不利於康复,我可以远远地看,何必要关着!
那天晚上我缩在笼子里,一直睡不着。老饲主睡得又快又沈,倒是他,半个晚上一直在翻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看见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嘴里直喊:&ldo;维维,有车!&rdo;我浑身一哆嗦,只知道傻傻地看他。他睁着眼睛,半天才明白过来,浑身发抖,重重地喘息着,到後来往後一倒,瘫在床上,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我突然如坠冰窟。
他活该,要在半山买别墅,把夜里弄得特别冷清。可我不明白,我只是猫,有些话猫不能说,怎麽他也不能说。我又想起老饲主,我心里其实有饲主,满满的都是饲主,我只是难过,他醒的晚,我活的短,只要我死了,谁还记得我的守候,风华正茂和老态龙锺,还能在一起厮磨多久。
我记得老饲主离开过我好几次,我从辱臭未干到毛发苍苍,心境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艰难困苦。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新饲主一个人。新饲主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瘦得厉害,只剩下气势还在,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ldo;富贵。&rdo;
他嗓子都是哑的:&ldo;他不回来了。&rdo;他说完,过了许久,看我还蹲在原地,又说了一遍:&ldo;他不回来了。&rdo;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觉得仅剩的一些韶光,也在这五个字里头一点点耗尽了。我要是能再年轻几年,现在肯定撕心裂肺跳进大雨瓢泼中裸奔到街道另一端,我会年复一年地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和时光尽头。可我已经老了,跑也跑不动,吓傻了也哭不出来。我总觉得我心里装着一杯水,他走一回,杯子里就哗哗地洒出半杯水,他再走一回,又哗哗地洒出半杯。洒到最後,杯子都空了,一只气息奄奄的老猫抱着渐行渐远的梦能赚得谁的一回首。
那天之後,我就彻底地老了。我听不清别人说话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人,脑子昏昏沈沈的,没有梦醒之分。别人把牛奶和熬得稀烂的猫粮放在我面前,我仍然直蹬蹬地躺着泰山崩石而色不改。我听见有人摸着我的脑袋说:&ldo;快死了吧。&rdo;
又有人说:&ldo;都活这麽久了,死了也不奇怪。&rdo;还有别的人把我翻个身,给我打了几针营养剂,统统於事无补。我听见噪杂的钢琴声和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我心里那个杯子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肯给它倒点水。不知道捧着空杯子熬了多少天,终於听见新饲主喊我的名字:&ldo;富贵。&rdo;我被他笨拙地拎到半空,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辆单车,扛着我下了楼,把我轻手轻脚地放在车篮子里,我像是一个大面团,被网兜勒得变了形状,精神再不济也给吓醒了,卡在车篮里哀哀地直叫。
新饲主一翻身,跨坐上单车,两只手撑着车把,一只脚蹬着地另一只脚死气沈沈地踩着脚踏,眼神阴鸷地冲我嘱咐:&ldo;富贵,听话。&rdo;我一个激灵,心想他一定是怕我死在屋里,特意要带我抛尸野外。我连忙一个劲地乱扭,尾巴绷得笔直,却不敌新饲主在我头上用力一拍:&ldo;坐稳了。&rdo;
他果真踩起车来,这麽多年,亏他还记得怎麽骑,车轮轨迹歪斜了一下,扭着往前骑去,越来越快。他开惯了车,一出别墅区,就冲着小型车道一路猛踩,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回过神,老老实实地驶回了自行车道。阳光正是和煦的时候,地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金斑,我在车篮里仰着头,看见他头发被风吹得直往後飞,牛辱一样金白色的阳光涂亮了他的前额。
正在风里直打寒颤的时候,我听见新饲主告诉我:&ldo;富贵,别老窝在家里,都窝出毛病来了。以後每隔几天,我就带你出来晒晒太阳。&rdo;我这是心结,郁结於心,他懂什麽,路边一排排笔直的行道树葱绿健壮一如当年,地上我们一人一猫两个影子都被拖得长长的,我用情至深他也能勉强算个好人,正微眯了眼睛,又听见新饲主低低笑了一句:&ldo;要是他也在就好了。&rdo;
傻子,我是追不动了,你为什麽不追。
他骑着单车,把我一路载到看得到海的地方,走了那麽远,连他也微微喘着。新饲主把单车锁在公路边上,像夹公文包一样箍着我,从一米多高的路坝上胡乱爬了下去。他晃晃我,把我的脑袋扶正了,低低地说:&ldo;富贵,是海。&rdo;
我睁着眼睛,看见奇形怪状的礁石後面,一条蓝色的细线从远方朝我奔来。新饲主双脚着地的时候,鞋里进了沙。他蹲下来,把皮鞋脱了,赤着脚走了几步,又蹲下来,把裤脚也挽了起来,脚下的路面从硌脚的碎石子,慢慢变成柔软的金白色的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