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朗泰尔看着他的侧脸。
“是啊。”他轻声说。
他移开了视线,从冰箱上面的柜子里给伽弗洛什拿了一盒橙汁,然后蹲下身捡起刚刚那罐滚到地上的啤酒,拉开了拉环。安灼拉已经没有再看他了。他的眼睛转回去重新盯着屏幕,一只手握着鼠标操纵页面,另一只手在思考中转着手里的记号笔。格朗泰尔抬起下巴喝了一口啤酒,试图从他背后经过。然而,安灼拉桌面上的文件还是吸引了他的视线。就瞧一眼,他对自己说。瞧一眼安灼拉打算怎么写他的诉状,然后就走回去躺在沙发里,把这一切都忘干净。他朝前凑了一点儿,看清了安灼拉写在纸上的罪名,然后……
“……噢。不行,不——这可不行。”他轻声说。
“什么不行?”安灼拉在他耳边说。
格朗泰尔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到安灼拉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正颇怀期待地看着自己。
“……呃。”他说,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看的。只是我刚刚碰巧觉得,呃,我……”
他没说完话。因为安灼拉笑了——不是嘲讽或者好笑,是完全坦诚的欣慰和惊喜。他的蓝眼睛亮了起来,嘴唇向两边咧开、甚至露出了一点牙齿。这感觉就像一个太阳在格朗泰尔的客厅里被点亮了。他拿起那一叠文件,递给格朗泰尔。
“拿去。”他不容置疑地说。
格朗泰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谁能拒绝这样的安灼拉?尤其是他脸上又出现了这种“我知道我没看错你”的表情的时候。他把啤酒罐和橙汁放在桌上,伸出手去、接过了那些纸,用手指摩擦着纸页的边缘。
“我觉得有些地方可以改改。”他轻声说。
安灼拉看着他。他看起来并不恼火。
“比如什么?”
格朗泰尔轻轻地长吸一口气、然后把它呼了出来。
“看这儿。”他说,指了指自诉书中的一行字,“为什么不写蓄意伤害?”
安灼拉朝他靠近,侧头去看他手里的文件。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他说,“这很容易被驳倒。辩方律师只要指出我们的证据不足以消除合理怀疑……”
格朗泰尔急促地笑了一声。
“停、停,安灼拉,等一下。”他说,伸出一只食指,“你在……你在用辩护思路思考问题了。我要给你提供一个起诉思路:从可能的最重罪开始。”
安灼拉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他说,“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方便被驳倒。”格朗泰尔慢慢地说,因为安灼拉的信任而逐渐放松下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司法工作的某一方面比安灼拉具有更多的经验,他忍不住迟疑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最初的罪名往往是为了能在之后作出妥协。如果你没有十成把握能定某一个重罪,就和辩护方讨价还价。你提出一个轻罪作为备选方案,而他们为了让你转而起诉轻罪很可能会承认一部分你的证据……”
“你在说辩诉交易。”安灼拉皱着眉头看着他。
格朗泰尔因为他的表情讪笑了一下。
“是啦。”他说,“我很抱歉让你接触司法工作中并不光彩的一部分,阿波罗?”
安灼拉叹了口气。
“继续说。”他说。
格朗泰尔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这种伎俩也是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但既然他拿起了这份自诉书草稿,他还是打算给安灼拉一点建议。
“其实说辩诉交易也不准确。”他说,“毕竟你的案子现在其实还在立案阶段,对吧?连法官都会和你讨价还价什么罪名合适。当法官觉得你的罪名太重时有两种选择:一,他建议你换一个轻罪。二,他给你一个批准,让你能够借用司法调查资源去搜集更多证据。不管哪个都对你有好处,毕竟你自诉最开始时可没有公共警力支持。此外,如果你的罪名过轻、那讨价还价时可就退无可退了。”
安灼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是要接受他的建议还是重申一遍罪刑法定。
“好吧。”最后他妥协了(毕竟此刻伽弗洛什的正义才是实质正义,对吧?),用记号笔划掉了原先的那行字,“还有什么别的么?”
“建议你同时提交附带民事侵权诉讼的起诉……”格朗泰尔揉着纸片的边角说了下去。安灼拉朝他侧过身,手里拿着记号笔,在那张纸上圈圈改改。如果格朗泰尔稍微低下头去,就能看到他蓬松的金发在自己的手腕旁边轻轻拂动,而他浅色的睫毛在眼窝的阴影里随着呼吸摇晃。这多奇怪啊,他想。在他们长时间的针锋相对之后,他居然在和安灼拉一起工作。实际上,这种感觉竟然如此自然和轻快,这就让一切更奇怪了。他稍稍换了个姿势,把手肘撑在了安灼拉旁边的那张座椅靠背上,塌下腰去,放低上身好让那些文件和对方的视线更加平齐。他一边舒展身体一边说了下去,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安灼拉有一会儿没有没有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