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平了头上的那个包,他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见那夫妇两个虽然也是相对闲坐,不过十分坦然自在,并无一丝烦躁的迹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来发福,白白胖胖的,成了个蒙古大汉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带着旁边的何宝廷都向下一陷。何宝廷同他谈不拢,又看他肥的可气,便悻悻离去,觉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回他在山脚处便下了汽车,独自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时正值十月,阳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没几步,便掏出墨镜戴上,预备做一个长途的步行。
他平时难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龟速前进,汽车无法跟在后面,只得开去半山腰处等候。他走了两里路,后背的衬衫便被汗湿了;停下脚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叹了口气。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服装奇异的男子‐‐在香港这种炎热地方,他还穿着一身厚重衣裤,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头上又扣了顶肮脏的花格呢鸭舌帽。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他拱肩缩背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何宝廷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热么?
就这么一眼!
双方都保持着回望的姿态对视着。良久之后,何宝廷一手摘下墨镜,在刺目的阳光下皱起了眉头:&ldo;你?&rdo;
那人的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着,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体颤抖起来,他终于没能迈开步子,而是抬起双手抱住头,忽然蹲了下去。
何宝廷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ldo;你?&rdo;
他深深的低下头,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何宝廷用手杖指了他:&ldo;你抬头!&rdo;
他不抬头,只是发抖。
何宝廷拖着手杖大踏步走过去,冲着他的头顶便是一脚,登时将他蹬了个倒仰。他慌里慌张的抱住挎包爬起来,转身跑了一步,脚下一软,却又扑倒在了柏油路面上。
翻身坐起来,他偏着脸仰起头,从帽檐下惊恐的望向何宝廷。
何宝廷觉着他这反应举动实在异常,便在惊讶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ldo;你,这是在干什么?&rdo;
何承礼露出了面目,当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边脸,同时挣扎着蹲起来,重新低下了头。
何宝廷冷笑一声:&ldo;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rdo;
何承礼带着哭腔开了口:&ldo;我……我害怕!&rdo;
何宝廷见他语无伦次,竟是个精神失常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拄了手杖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礼起身跟了上来。
&ldo;我害怕……&rdo;他喃喃的自语道:&ldo;前些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怕了,我来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还是怕,从你家门口经过时,我怕极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来我就怕。我被他们骗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们还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只好跑了出来。我太太叫马小敏,我儿子叫何建国,我前些年随我岳父搬到了青岛,他们都是骗子,我心里很后悔……&rdo;
何宝廷听着他那一套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不觉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就见何承礼靠边走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的贴着头皮,脸色也被晒的黝黑‐‐眉目倒没大变样。
轻轻咳了一声,何宝廷问出一句话:&ldo;你今年多大了?&rdo;
何承礼骤然听到问题,吃了一惊似的站住:&ldo;我、我、我三十三岁。&rdo;
何宝廷神情木然的点点头:&ldo;你见老了。&rdo;
何承礼眼望何宝廷,怔了半晌。
何宝廷挥挥手:&ldo;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兴趣听你的这些胡话,你滚吧!&rdo;
何承礼试探着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ldo;我恨你,你恨我,这……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