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喘足了气,将脸转到别的地方去,手指擦掉脸颊上的泪。她这瞬间感觉全世界的委屈都出现在她身上,从没哪个时刻这么委屈过,即便被范洛亲生父亲抛下时,也没这样委屈过。“他说他会带我回他的家。”良久之后,范洛终于张动了嘴唇,他声音低低地说,“跟他在一起很快乐。”因为高沉的那句承诺,范洛感觉他的未来有了光。他无法放掉自己的光。范母说不了任何话了。她的喉咙被她的委屈堵着。她用力吸吸鼻子,手掌抹掉脸颊上的泪痕,站起身往自己房间里走。近乎放弃地说:“那你就去追求你的快乐吧。”-这两天很想你,要是有空了,就来见我吧。范洛看到高沉的这条短信,在家静待了两天的双脚,重新有了生命。他到酒店找高沉的时候,高沉刚收拾完行李,行李箱的巨口刺啦一声拉上,房间内原有的物品都清空了,回到他不曾来过时的整洁。范洛站在门口呆呆愣愣,手缓缓垂下来:“你要走了?”他叫他过来,原来只是再来一场突兀的告别。高沉将行李箱拖在地上:“是啊,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车票买了,晚上就回去。”范洛抿起嘴唇不说话,眼眶突然间红了,涨潮般的红。他回想起八年前高沉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离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岛。加州的阳光,只有那一天是昏暗的。在这里的昏暗世界,却只有这短短几个礼拜是光明的。范洛低下头,想把眼泪憋回去。他不能让喜欢的人难堪。高沉朝他走过去。范洛心想,他可能是还要给自己一个吻。这次一定不会再亲他。高沉拉住他的手,那个吻没下来:“你要需要带些什么?”范洛顿了一顿,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这份茫然像窗户外的白云一样无辜空白。“不过什么都不带也不要紧,衣服我有,必需品可以路上再买。”高沉微微笑了笑说,“说好的,我带你回家。”范洛一语不发。时间凝成了一条钻石一样的细线,闪烁的是窗外鸟飞走带去的那片光。跟着,他眼里空白无辜的茫然,变成液体,从眼眶里滚出来。“哭什么?”高沉笑起来,像看见一个天真的孩子在为落叶凋零了那样的小事落泪。他把范洛脸上的眼泪擦掉,张手抱住他,“回去之后,我会直接跟我爸妈说清楚。在这点上我妈还算开明,我爸现在管不了我。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范洛眼里的液体好像更汹涌了,白云也管不住他。高沉说他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高沉是他的光,他的光会永远抓住他,未来的路上,这道光再也不会离开他,世界永昼,他可以打开窗户去看天上的太阳。这个世界就会像他织着血丝的眼眶,不会再下雨了。高沉和他父亲长得很像,棱角的轮廓是冰川融化成的硬朗冰冷的形状,鼻子是陡崖。高父的年纪大了,皮肤的纹路老旧松弛,因此眼睛那双丹凤被垂下来的眼皮变成了瑞凤。但即便皱纹纵横,肤色像发干的陈皮,纹路是瘪掉的篮球,高父依然存有年轻时帅气的模样。高父年轻顾着在外打拼,中年以后才娶妻。四十多岁才生下高沉这个独生子,现在已经是六十几快七十的年龄。他太老了,身体实在不好,受不了刺激。人的年纪一大,就会出现一些毛病。性格会古怪,思想会顽固。什么都拥有了,生命却在衰颓,便会追求一些不能再失去的虚无的东西。比如说尊严,比如说面子。范洛走进他们家的门,高父便没给什么好脸色。一个男人,长得这么白,染着个那样的头发,长得男不男女不女,像什么样子?高父的思想看似因年少留洋开放了很多,平日和人谈生意,这也见识过,那也见识过。这点“先进”的思想,连家里人都给骗了。其实他的思想还很老套,是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他看见范洛穿得精致,长得漂亮,就像古代人第一次看见西洋人,跟看见妖怪似的。高沉怎么会交这种朋友?他内心的想法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高沉找了个还算合适的时机,和高父说:“他是我喜欢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高父皱巴巴的面皮一绷,所有伪装住的不满转变成震惊与愤怒,在他瞳孔内震开,由涟漪变成海浪。铺天盖地地嚎啕。高沉不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他说自己的母亲很开明,这句话是错的。说他父亲管不了他,这句话是错的。人要为自己的不了解,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高沉的代价很大,大到他感觉活了这二十七年,好像第一次知道山崩海啸,世界坍塌不是吓人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