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ldo;……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rdo;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ldo;死刑!立即执行!&rdo;……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ldo;坦白从宽,抗拒从严&rdo;。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地看着。
&ldo;你……你们,&rdo;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ldo;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rdo;
&ldo;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rdo;
&ldo;我……我不是故意的……我……&rdo;
&ldo;行了!&rdo;少尉被喝断:&ldo;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rdo;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ldo;什么叫上诉?&rdo;
&ldo;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rdo;
少尉点点头。&ldo;谁是法律代言人?&rdo;
&ldo;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rdo;
&ldo;你们?……&rdo;
&ldo;对。&rdo;
&ldo;你们……&rdo;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ldo;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rdo;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ldo;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rdo;
少尉垂下眼睑:&ldo;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rdo;
&ldo;来不及了。&rdo;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惟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ldo;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rdo;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或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