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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八几年夏天我又见过他一回，&ot;的确良&ot;换成一件t恤衫，但还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这一回，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恭恭敬敬地叫他b校长了。

&ot;b校长，该走了！&ot;有人催他。

&ot;有个会，我得去。&ot;他跳上自行车，匆匆地走了。

催他去开会的那个老师跟我闲聊。

&ot;b校长入党了，知道吗？&ot;

&ot;怎么，他才入党呀？&ot;在我的印象里b老师早就是党员了。

&ot;是呀，想入党想了一辈子。b校长，好人哪！可世界找不着这么好的人！&ot;

那老师说罢背起手，来回踱步，看天，看地，脸上轮换着有嘲笑和苦笑。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ot;怎么了？&ot;

&ot;怎么了？&ot;他站住：&ot;百年不遇，偏巧又赶上长工资！&ot;

&ot;那怎么了，好事呀？&ot;

&ot;可名额有限，群众评选。你说现在这事儿邪不邪？有人说你老b既然入了党还长什么工资？你不能两样儿全占着……&ot;

这老师有点神经质，话没说完时已然转身撤步，招呼也不打，惟远远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

10庄子（1）史铁生

&ot;庄子哎--!回家吃饭嘞--!&ot;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ot;子&ot;读重音，此庄子的&ot;子&ot;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麻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ot;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ot;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ot;好，要的就是你！&ot;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姐，跟着自己的母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这么多？后来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父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人家要是说&ot;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ot;，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性腼腆，懂规矩。三婶在谁家忙，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三婶说&ot;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ot;，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说&ot;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ot;，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ot;不要，我们家有&ot;，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三婶说&ot;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ot;，庄子就赶紧揪起衣襟，或撑开衣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ot;不是你们家有吗，有了还要？&ot;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白，揪紧衣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一会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我上的是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见他了。然后是文革，然后是插队。

插队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ot;国防绿&ot;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白色&ot;回力&ot;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ot;份儿&ot;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分吧。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问：&ot;哪儿混的这套行头？&ot;他&ot;咳&ot;一声，岔开话茬：&ot;买上票了？&ot;我说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中的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于是难买。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后来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ot;小天鹅&ot;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美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ot;嘎哩咔嚓&ot;按动快门的声音。对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庄子又问：&ot;要几张？&ot;我说：&ot;你有富余的？&ot;他摇摇头：&ot;要就买呗。&ot;我说：&ot;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还是拉倒。&ot;庄子说：&ot;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ot;&ot;哪群小子？&ot;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ot;都是哥们儿的人。&ot;售票口前正有一群&ot;国防绿&ot;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白了，庄子是他们的头儿。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ot;怎么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ot;他说。我没接茬，但我懂，这&ot;玩玩&ot;必是有异性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性参与的。

插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水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干一天挣一天的钱。我先是一天八毛，后来长到一块。

老屋里阴暗cháo湿，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干活。某日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看见我，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ot;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ot;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庄子又说：&ot;找他们去，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ot;&ot;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ot;&ot;操！丫怎么说？&ot;&ot;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ot;&ot;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ot;我说：&ot;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ot;他说：&ot;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ot;大概那正是&ot;批林批孔&ot;、&ot;批师道尊严&ot;的时候。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ot;大中华&ot;我说：&ot;你小子敢抽这个？&ot;他说：&ot;人家给的，就两根儿了，正好。&ot;我停下手里的活，陪他把烟抽完。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他站起来，把烟屁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ot;谁欺负你，哥，你说话&ot;，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