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们在校园里种花。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种籽,撒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b老师钉几块木牌,写上字,插在松软的土地上:让祖国变成美丽的大花园。
秋天我们收获向日葵和蓖麻。虽然葵花瘦小,蓖麻籽也只一竹篓,但仪式依然庄重。这回加了一项内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队委念一篇献词。然后推选出几个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篓,队旗引路,去献给祖国。祖国在哪儿?曾是我很久的疑问。
那时的日子好象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仿佛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与实际会有什么区别。
b老师也这样,算来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二岁,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
&ot;五一&ot;节演节目,他扮成一棵大树,我们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们中间,贴一身绿纸,两臂摇呀摇呀似春风吹拂,于是我们纷纷开放。他的嗓音圆润、高亢:&ot;啊,春天来了,山也绿了,水也蓝了。看呀孩子们,远处的浓烟那是什么?&ot;花朵们回答:&ot;是工厂里炉火熊熊!是田野上烧荒播种!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ot;&ot;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们要为这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ot;&ot;努力学习,健康成长,为人类贡献甘甜的果实!&ot;
新年又演节目,这回他扮成圣诞老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件老皮袄,再用棉花贴成胡子,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灯光忽然熄灭,再亮时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孩子们拥上前去。圣诞老人说:&ot;猜猜孩子们,我给您们带来了什么礼物?&ot;有猜东的,有猜西的,圣诞老人说:&ot;不对都不对,我给你们送来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ot;--这台词应该说设计不俗,可是坏了,共产主义蓝图怎么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呢?又岂可从天而降?在当时,大约学校里批评一下也就作罢,可据说后来,文革中,这台词与b老师的出身一联系,便成了他的一条大罪。
b老师的相貌,怎么说呢?在我的印象里有些混乱。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够有特点,而是因为众人多以为他丑--脖子过于细长,喉结又太突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当然我也不能不顾事实一定说他漂亮,故在此一问题上我态度暧昧。比如&ot;b鸡脖&ot;这外号在同学中早有流传,但我自觉自愿地不听,不说,不笑。
实在有人向我问起他的相貌特征,我最多说一句&ot;他很瘦&ot;
在我看来,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那身退色的军装,使他显得尤其朴素;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严肃,使他显得格外干练;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微笑,又让他看起来特别厚道、谦和。
是的,b老师没有缺点--这世界上曾有一个少年就这么看。
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估且叫她g吧。g老师教音乐,跟b老师年纪相仿,而且也是刚从高中毕业。这不是很好吗?g老师的琴弹得好,b老师的字写得好,g老师会唱歌,b老师会画画,这还有什么可说?何况g老师和b老师都是单身,都在北京没有家,都住在学校。至于相貌嘛,当然应该担心的还是b老师。
可是相貌有什么关系?男人看的是本事。b老师的画真是画得好,在当年的那个少年看来,他根本就是画家。他画雷锋画得特别像。他先画了一幅木刻风格的,这容易,我也画过。他又画了一幅铅笔素描的,这就难些,我画了几次都不成。他又画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这有多难,一笔不对就全完,可是他画得无可挑剔。
9b老师(2)史铁生
他的宿舍里,一床、一桌、一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画雷锋,他好象不大画别的;写字也是写雷锋语录,行楷篆隶,写了贴在宿舍的墙上。同学中也有几个爱书法的,写了给他看。b老师未观其字先慕其纸:&ot;嗬,生宣!这么贵的纸我总共才买过两张。&ot;
当年的那个少年一直想不懂,才华出众如b老师者,何以没上大学?我问他,他打官腔:&ot;雷锋也没上过大学呀,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ot;我换个方式问:&ot;您本来是想学美术的吧?&ot;他苦笑着摇头,终于说漏了:&ot;不,学建筑。&ot;我曾以为是他家境贫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出身,他的出身坏得不是一点半点。
礼拜日我在学校写板报,常见他和g老师一起在盥洗室里洗衣服,一起在办公室里啃烧饼。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只剩了b老师一人,他坐办公桌前看书,认真地为自己改善着伙食--两个烧饼换成了一包点心。
&ot;g老师呢?&ot;
&ot;回家了。&ot;
&ot;老家?&ot;
&ot;欸&ot;他伸手去接一块碎落的点心渣,故这&ot;欸&ot;字拐了一个弯。点心渣到底是没接住,他这才顾上补足后半句:&ot;她在北京有家了。&ot;
&ot;她家搬北京来了?&ot;
b老师笑了,抬眼看我:&ot;她结婚了。&ot;
g老师结婚了?跟谁?我自知这不是我应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