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一个人前往大相国寺前,一路上人流攒动,大多往城外去,再看神色:个个惶恐。不过看衣着和带着的家当,多是有钱人。可见富人惜命,此言不虚。如果说前几日,每有一回谶语应验,大家还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给赌坊增添几个盘口,现在却开始不同了。十句谶语,已经验了八句,如同绞索正在不断收紧。虽然妖人对赌的对象是朝廷,但是历来天下纷争,先倒霉的都是百姓,而百姓里又以富商大户最先遭殃。看来人心开始真的倾覆了,百姓们并不知道,无论谶语是否有妖法加持,但是它并不能直接颠覆大宋,它可以颠覆的只是人心。他恨自己没办法阻止谶语的应验。刚才包龙图与文枢相两位的讨论他也都听见了,对手似有些仓促和忙乱漏出来,并且可能有些内部歧见,但是他们还在暗处,并且还在向着目标前进。那喻景仓皇逃走,没忘记带走些东西,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还有巢穴。到了相国寺前市场。这里格外多了很多探子。他自己在军头司待了几天,进进出出的探子见得多了,也能认出那些着便衣,伪装成货郎或者闲汉的坐探。这些人总是东张西望,并不主意自己的挑子和货物,神色举止不似常人。或许衙门里的高手不至于如此,但是大部分还都是容易分辨出来。不知道是开封的还是皇城司派出的,亦或者就是枢密使狄大人的人。狄青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政治旋涡当中,这种通过谜语传播的妖言,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从官家躲进祧庙悲恸涕零哭高祖先的行动看,官家似有些乱了心智,是否还能如旁人般洞若观火看待整件事很难说。若是官家失了方寸,开始混乱猜疑,事情就急转直下了。市场里依旧人头攒动,但是只要闲站街边的都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那些卖保宅符、钟馗像、天师符、桃木板的摊子格外热闹,身家逃不出京城的还是大多数,只能希望这些东西能管用,保不了大宋,至少保保家宅吧。他到了怀良店铺,全无客人,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中午,谁还买猪首?小乙看到沈括到来赶忙唱了肥喏,将他引到一处空座上。“早上有人来请过怀良师傅了,他那时不在。”“此刻可在?”“巳时回来过一趟,拿了东西又急匆匆走了,说是今日可能不回来。”“大师走时还说了什么?”沈括急问。“好似有些事情,张口想说却又没说,临走时只是嘱咐我不要再进买油盐酱作,不要赊账,看似要关门停张几日样子。公子你瞧瞧,如今这市面,如何做得生意?”“可知大师去向?”“好像去往北面开宝寺方向。我见他取了个招文袋子,每去那鬼市都带着,里面有些纸笔零钱。”小乙说完,回厨房忙活起来。看来时白来一趟了。沈括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却见外面衙役敲着锣催路人回避,不一会儿数十带着弓箭短刀的轻骑就疾奔而来,有一会一乘八抬轿子就到了。那便是枢密使狄青了。有从人揭开轿帘,却见一个穿紫色官服的老者下来。若不知道底细,绝对不会将这个拄着拐棍的老者和赫赫声威的大将联系起来。看来他背上疮毒一直没有根治。看着狄青回府,沈括一转身,却见怀良正在身边站立,肩上搭着一个白色口袋,他正向着狄青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后叹息一声。“怀良师傅,您回来了。”“哦,昨夜宿醉,早上没能去见包相公。”“师傅,回来正好,我有太多事情请教。”“想来就是昨天在白矾楼上傀儡成精的事?”“师傅也已经知道了?”“此事,汴梁城里还有不知的吗?不过每个人传言都不一样,我未亲眼看到,也不好推敲。”“我昨日就在那白矾楼四楼上。”“哦?亲眼看到了?”和尚顿时来了兴致。“何止亲眼看到,那复活的傀儡就在我眼前窜蹦跳跃。”“有多远?”和尚上前催问道。“最近时,就在两丈开外。”“来来来,你随我进来,仔细将所见一一告诉我。”看山不似山二月十二午时两人进了店铺,虽是饭点却没人,于是随便找了张桌子。怀良先粗粗听了一遍沈括讲述的经过,又看了徐冲抄录的新童谣。看了几遍,却一直皱着眉头,好像也并没看出老包和文彦博那样的敌人内部生变的头绪来。他更关心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傀儡,反复问了那些东西飞行时的细节,似乎对这些飞在空中的小妖孽耿耿于怀,因为完全违背了他当初教导沈括时说的,凡事都必须合乎道理的论断。仔细思忖片刻后,又招呼小乙拿来纸笔,让沈括在纸上将当时阁楼上布置,那盏灯与屏风以及栏杆的位置一一标注。对其他陈设也细细询问。沈括将能记起的就仔细画下来,他记性不错,将所有座位排列也都画在上面。和尚将画下的草图又看了几遍,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似乎参透了什么。“如此说来,第一篇童谣是隔着一道幔帐,在屏风上显现出来?”“正是。”怀良冷笑一声,接下去又问:“然而第二篇却是那些傀儡在空中念的?”“没错。”“你当时可听的清楚真切?”“真真切切。”怀良脸色又凝重起来。“我且问你,当时你说众人都在厅内,徐冲在你身后,而你在护栏边?”“确实如此,可还有人比你更近栏杆?”“有,是那歌伎小苹。”“小苹?”“大师认得她?”“当年名动京师,弹唱一绝,自然听过名字。她却如何在现场。”“是那谜社裴老板请去弹唱的。只因为,驸马府另一只宫灯变化出花蕊夫人时,她正在边上弹琴,谜社众人一心想要重现当日场面,便高价请她来弹奏观灯。”“我听包大人讲过,上回驸马府花妖案,她确实在那喻皓手作的另一展烛影马走灯左近,但是多近却没听分明。”“当时甚远,她在凉亭里弹琴。”“看来这谜社众人也都是些闲出屁来的,这样的事情也要附会出一场恶趣的闹剧来。”“是啊。这也是谜社众人高价请她来弹奏的原因,只为生造出那月黑风高诡谲妖异的境界,好不荒唐。据驸马说,当时她在书房外凉亭里,分明距离那灯还远。所以请她来秉烛傍灯夜月夜弹奏,其实并不还原场景。”“但是又有些奇怪。当时夜深,她一名勾栏妓女,却为何不在驸马身边?可是驸马故意隐去事实?”“这个么,应该不会,因为当时她在书房外之事,是府内外多人证明的。”“哦?夜深人静,还有多人证明?倒是奇观。”“她在亭中弹奏,很多人都听到了。其实我当日在杨春官家院子里赏月,也听到了琴声。驸马尖叫后,琴声才为之一顿,我去时,见她从凉亭跑出,琴就放在那亭子里。可见不在驸马身边。”“只闻琴声,如何断定为一人弹奏?不会是假他人之手?”“小苹琴技绝难模仿,我可以作证,当日弹奏的一定是她。”沈括不知道大和尚为什么偏好纠结小苹,她这里分明没有什么疑点。“那,昨日,她的位置可画在纸上否?”“好。”沈括将小苹位置画到草图上。“也就是说,她在你与傀儡之间?”和尚皱起眉头。沈括看向怀良不知道他此问又有何用意,总之感觉和尚绕来绕去,就想绕到小苹身上。“却是如此。师傅可有什么告知?”“还……没有。对了,还有一事我觉得蹊跷,驸马府花妖案时,那盏灯烧毁,为何这次你与徐冲去取灯,却又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