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我慢慢说来,看看有无道理……沈公子十数年未进京城,忽而再来,必然是大事。”“嗯嗯。”“如今隆冬,非开科考试时节,故而不会是赴考。刚才公子坐下时,衣襟里凸起一物,长三寸宽二寸,厚三分。我常在东华门外集市行走,见多了宫里出来采买的黄门带着出入宫门的牌子,也是悬在腰间也是这个尺寸,却还还不敢断定。又见公子衣襟里漏出一段黄丝绦子,便确定是入宫的牌子。”沈括赶紧低头,发现自己虽然将那牌子藏的好好,却不料一坐下就在大腿处一个方形轮廓,也怪从杨家借来的衣服有些窄小,坐下紧绷时便显出那腰牌轮廓来,还还从衣襟里露出一根黄色的长绦子来。“上月起大内已是人心惶惶,近日又缝日蚀,祭坛崩塌了更是风声鹤唳;如此时刻,外来俊品人物能随意进出大内,要么是方外会做法事的道士和尚,要么是懂奇门晓遁甲,善推演知攻防的逸才。公子家与司天监杨春官家世交,杨春官所著《景佑遁甲符应经》专攻奇门攻防,故而推断沈公子这次进京,多半是为此事。”“师傅真神人。”沈括由衷赞叹道:“年前少卿杨大人料定日蚀将至又推算出克星犯勾陈,必有大事端。他觉得司天监缺人,便保举我入京有了这么一桩公干,给了我个临时的翰林天文院詹事局局生的差遣,其实也就是学徒身份帮着观测天象。”沈括也不敢据告真相,说自己正在探案,只能现编了一个翰林天文院詹士的小职打打马虎眼,将被怀良看穿的部分,给一个合理化解释。实则他原来的打算,也是想要拐弯抹角,在这件事上请教怀丙,这也是今天来拜访的缘由。实在是帽妖腾空而遁的原理,思来想去不好推敲,但是这件事太过重大,绝计不能直接告知,只能探听一下怀丙是否还如当年般神奇,然后再去请示包拯,由老包定夺。“贫僧算什么神人,若不是这块腰牌,自然也猜不到这许多。不过么……”怀良和尚把头凑过来在沈括身侧嗅了嗅,“我却有一样猜错了。”“愿闻其详?”沈括不由暗中吃惊,他担心在高人面前说了假话要被戳穿吧。“你此次赴京虽只是司天监学徒,帮着观察天象给当今圣上推算吉凶,但也有些额外的公干。”“额外公干?”沈括暗暗一惊。“我做这营生,外城杀猪巷也常去。公子身上淡淡的腥臊气味,便是那里的。呵呵呵……即便是戴楼门外四里桥,直接上岸的外阜猪只都不是这个气味。那杀猪巷的石板地里夹杂的不止猪食、猪屎还有猪血、猪油,那臭中带腻、腻中带腥的气味,贫僧这鼻子倒是还能分辨。”沈括已然无话可说。“若只是天文院詹事局学子局生,白天抄抄写写,晚上绘制星图,何苦去那腥臊恶臭之地?”怀良坐在那里做思考状,只片刻便重现笑容:“或是更近悬案而非天文?公子不必以实告知。怀良方外闲人,胡乱推测旁人隐私,不论猜对猜错都有违清规,该罚,来,先饮一杯。”他自斟自饮,又饮下一杯,似乎喝酒就不犯清规一般。那边小乙从邻铺子回来,又端来一盘烤鹌鹑和一盘绿豆糕。沈括一时失了方寸,不敢再接着聊这个话题,只能找补其他话题。“怀良大师……”“大师且住,叫小僧怀良便是。”“怀良师傅。我新来乍到不知详情,这大相国寺,为何成了府衙?”“此事我知啊。不须问师傅。”边上小乙抢过话去,“便是去年那枢密使狄青狄大人在城外的宅邸遭了水。便要在城里寻一个住处。”“确是如此?”沈括故作不解,那边怀良只放下筷子用手抓猪耳塞进嘴里,又将油手在脏兮兮的袍子上搓了搓。“怀良大师,我不曾听说,还有这样的枢密使。”“何止你不曾听说。自古也不曾有朝廷大员占着寺庙的,只我大宋有这样的咄咄怪事。”怀良不忿道。“是啊,确实古怪。我记得师傅当年教我:凡不通之事,必有内中道理。”“这内中道理么,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哦,大师傅你又知道了?”边上小乙也坐下一起听。“怎的说又知道?好像我诓骗你,我便是真知道。天下知此事的只有我与狄青而已。”怀良大声道,何止全无忌惮,似还有些卖弄。“快说来听听。”小乙催促道。“我少年时曾游离南方,见那里山高坡陡,雨水虽多却不能蓄存,稼穑艰难民生极苦。当时便发愿要以平生所学,寻一高地灌溉之术以利梯田。直到数年前,我从喻浩的后辈处,借到了他撰写的《木经》上部,以此为据钻研水轮槽车,想以此术传授乡里……”说到这里时,怀良脸色渐变凝重,似回到不堪回忆中。“我自以为技艺已成,便赴夜郎之地想要传授所学,不料正逢侬智高叛乱,那侬智高屡挫官军锋芒,朝廷便派来这位狄青狄大人。狄大人倒是用兵如神,数发奇兵将叛军围困在扈州城里。当时眼看城破难免要生灵涂炭,我便去往军前,自荐说降反叛,以求战事速止少杀少死。这些追随侬智高反叛的,多是贫苦之人,若非累年饥荒也决计不会从贼;狄青表面答应,却怎奈何……”“狄青背信?”“我入城说服叛军,以为是件功德,急匆匆出城回复狄青。却怎料他假意允降,诈开城门后,伏兵杀进城里将数万叛军全数斩杀。如此还不肯饶恕,又将上万颗人头堆成京观,以示赫赫武功。”沈括与小乙两人也是闻者变色,谁料想这枢密使大人竟如此残暴。“我再入其幕府劝其拆掉京观,速速掩埋尸首,以免疾疫流传,他哪里肯听,只笑我区区的和尚不曾见过大世面。”怀良狠狠摔下酒杯。“后来又如何?”小乙追问道。“然而从那日起,狄青大人便常做噩梦,梦见地狱门开,恶鬼群出要拿他去,他想跑却被恶鬼抓伤后背。梦醒后,他便四处找请人解梦,最后又将我找去。他将梦境告诉我听,我便劝他亲近我佛才能了却心魔,拆掉京观就可消解业障。他却只听了前半句。从此将行辕设在寺庙边才能安心,然而杀心却从未消解。他领兵继续穷追侬智高斩其全家连七十岁老母也不放过,兵峰直追到大理境,逼迫那段氏交出侬智高的人头才罢。他回京后,高官得坐无限荣宠,然而后背却生出背痈毒疮来,正是那日梦中被恶鬼抓伤的地方,于是更加恐惧。别人不知他偌大的枢密使,为何霸占大相国寺寺产,我却知道他是心魔未消……”怀良说完大摇其头却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于是将酒葫芦丢给专心听故事的小乙,小乙识趣边出去打酒了。“我在扈州游方时当地人都恨狄大人,背后说他乃是火狱恶犬投胎。我看有理,他虽是武功卓绝却难通教化。朝廷让他平息民乱,他却不知道民乱根本在于苛政与饥荒,只道杀戮压服。我劝他亲近我佛,却不知道敬佛在心、在行、在信,绝不在强占寺庙。如今躲在大相国寺前殿,实则只因害怕恶鬼拿他,哎……”怀良叹息摇头。“师傅,您这些年还有如此遭遇。我每每想起当年您在江边时万众敬仰时的样子……”沈括叹息一声道。“过去不必说了,那个怀丙已然不在了。我年轻时轻佻狷狂,每每立大志、发宏愿,狂言要参透世间运行之道,以扶助万民保我大宋,却不知道,这样的理想何等可笑。”怀良苦笑摇头。“所以,师傅您回东京后就一直卖猪头肉?”“哎,你可知,每当我心灰意冷之时,还有谁能安抚我?”“是世外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