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这么想,切莫误会!”沈括臊了个大红脸。“容我想想……”小苹故作思考状,“却好像没有啊。”也没钱吃早饭,两人再次上路。这回小苹不再忌讳男女,也坐到驴背上就在沈括前面,背靠在他胸前。那驴一天没吃料,夜间只在庙外雪地里刨出几根草根吃,发现今日竟然比昨天更过分,还要驮两人,暗叫苦也,愤而抗拒了一会儿,最终也只得认命。下午时分,终于远远看到汴河尽头的城墙,东京汴梁已然就在前面。那四只用来固定汴河上浮桥的铁牛也还在那里。沈括远远望着前方出神被小苹察觉到。“恩公在回想当初来汴京时情景?”“是啊。”小苹顺手从边上野树上采下一朵野茶花戴在鬓边,然后随口念了一句应景的诗:“山花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这似是本朝南丰先生的诗?”沈括心不在焉道。“便是这南丰先生为我写的。”沈括想起小苹原本就是京中名妓,文人雅士为她写诗倒是也合情合理。“恩公,你又在感怀什么?”“想起了一位故人。”“什么样故人?说来听听?”“一位大德高僧。”“听上去甚是无趣,不说也罢。”沈括也就不说下去,只是继续沿河慢走,陷入回忆。回忆带着他飘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刻。当时他不过十岁,就站在河北岸上人群里。河上没那么多船,因为黄河刚刚泛滥水退,而那四只铁牛也并不在岸边,它们刚被洪水冲进了河里。“快看,圣僧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轰动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他穿着一袭白色袈裟骑着白马来到河边,人群开了锅一般。“这便是怀丙法师?”“是啊,好一位俊朗的和尚。”“端的是一表的人才!”“听说,这位高僧要施法将河中铁牛捞起?”“这如何可能?”怀丙和尚下马走上高坡。就在那里,他摊开图纸向船工们指指点点。众人远远观望一会儿开始议论起来。黄河泛滥时的暴虐力量大家也都看到了,轻而易举地将两岸各四只铁牛冲到河里,如今这和尚竟然要将其捞出,若非有法术,岂有半点可能?和尚指点完毕,便站立在小坡上,背着手看向河面。两只木船缓缓开出。这两只船被高搭起的架子并排在一起,木船吃水很深,因为船舱里堆满了烂泥河沙。“可是要祭奠河伯?还是供奉龙王?”众人疑惑其起来,因为船上看不到任何的贡品,连烧纸都没一张,只有泥沙。沈括仗着矮小硬是挤到前排,不期正被那和尚看到。“大师,可要借用陆地搬运的法术?”他大喊一声。和尚闻言一愣,突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无需法术,只是借用一点浮升之力。”“浮升之力?不曾听过。”大和尚走过来,到沈括面前端详了一会儿。“可曾念过书?”“念过。”“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这倒是听过。”沈括认真的点点头。“我所用的,乃是同力。船可载大象,便可载铁牛。”“但是象在船上,牛在水下啊?”“嗯,你这孩儿竟然思维敏捷,”怀丙对沈括能突然想到要害颇有些赞许,“既知牛在水下,便要逆其道而思,若能巧思腾挪,则天地皆可同力也。”他说完起身,背着手到小坡边将一面黄色旗子握在手中。河里双船已经到了位置,有人带着绳索跳下河,大概是去捆绑下面的铁牛了。不一会儿潜水的人又上来。大和尚便向船上人挥舞黄色小旗。“看,调龙王的令旗。”有人喊道。“神人也,用泥土便敕令龙王听命。”岸上有的人已经跪下膜拜,大概觉得河伯或者龙王就在下面。船上众人一起用铁锹将船里的泥沙铲下河去,一时间场面颇为热闹。沈括直勾勾看着,看着那两只吃水很深的船渐渐浮起。又过一会儿,船舱已空,船只吃水线上升了七八尺。“这便是借助浮升之力的腾挪术?”沈括惊的目瞪口呆。水下突突冒泡,众人眼看着一只牛角从河里伸出。两岸上围观几千人齐声喝彩,喊声一直震天。那和尚志得意满转身离开时,又看到张大嘴的沈括,于是又走过来。“我说无需法术,只需要借用浮升之力。”“原来船上泥沙载力,可以腾挪到水下牛身?真奥妙也。”沈括诚心赞叹道。“宇内万物往复运行,皆循乎其道,合乎其理。”和尚道。“合乎道?何谓道?”“我所言之道,非玄之又玄之道。”“那是什么样道?”“道么……或有形或无形,却必有迹可察,有理可循。其理虽奥,却可验,可计算、而后复验;不可复验,伪道也。”沈括先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听太懂。“譬如水逐低走而日出东方,万古不颠破,是为道也。”怀丙说完这番话,转身下了土坡到岸边迎接第一只出水的铁牛。摇晃的驴背上,沈括思绪渐渐回到现在,那怀丙修长的背影叠加到现实中渐渐消失。“不知那挂单的高僧,还在不在相国寺?或早已云游他处了。”“还在想那位大和尚?”“是啊,若非他,我此生多半不是如此。”小苹拉扯缰绳,控驴从陈州门入京城,这里她很熟,专拣热闹街市走。“奇怪,为何京城不似往日热闹?”小苹四下张望道。“张皇妃新丧,官家以皇后礼事之,一月丧期还未满吧。”沈括已然被四周热闹给震撼,小苹却还说不如往日。他们沿着繁华大街向前走,骑在驴子上的沈括都感觉到了一些怪异,却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似乎某种不祥而又躁动的气氛笼罩住了人群。走到朱雀门,忽闻城楼下轰动,一队禁军冲出门把住城门,不让人进内城。沈括正好到城门口,一时进不去又被人群堵住退不回去。实则他要投杨惟德府上倒是不必进内城,沿汴河穿城而过出西门即可,然而他却想先送小苹回家,她的家竟然就在京城最大的酒肆矾楼内,正在皇城外。他们骑的乡下老驴没进过城,见了如此多人倒是不敢放肆乱叫,却又实在太累了又受了些惊吓,于是挪到城墙边想利用墙体将上面两人蹭下来。沈括的腿倒是已经好了七八成,两人见驴有些不好驾驭,于是一起下来,牵着驴从人群里出来,却听到人群里有人正贩卖见闻。“你等可知为何急关城门?”“却是帽妖吸走猪魂魄的事?”有人接茬。“你那是哪本黄历的事情?”“那必是昨日日蚀当空,天狗星君先吞日后降世,几乎倒毁了社稷圆坵?却为何要关城门?”“官家正急去内城太庙拜祭,故而关了城门,免得你们这伙闲杂白丁进朱雀门,占了御街前马道,阻住去太庙的道路。”“我们是闲杂白丁,你精明能干,却不也被挡在外面?”“听说今次官家是去祷告先祖,还下了罪己诏。”“罪己诏?”“那童谣所指处处应验,上天又遣祸斗星君下凡,推倒社稷,必是官家德行有亏,故而先下罪己诏以平天怒。”“平息得了吗?”“却不知道,就只看那童谣是否再应了。若再验,恐怕……”“此处人多耳杂,修要胡说,也不怕手快的拿了你去……”沈括与小苹互相看了一眼,小苹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京城这么大乱子。他们好不容易钻出人群,四处饮食买卖倒是兴隆,可惜没钱吃饭,从昨日起,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进水米了,只在路上胡乱喝了些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