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的对面是崔少东家,左手边是一个坊里的姑娘,也是有点手段的,刚开局,芙蕖便察觉她在给崔少东家喂牌。右手边,是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沉默,没出过声。芙蕖打量了他几眼,不觉得他是个庸人。偶尔崔少东会让他几张牌,瞧其态度,不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敬着。芙蕖推测他的身份,可能是崔家的贵客,也可能是赌坊的贵客。谁的贵客跟她也没关系。芙蕖一心只和自己左手边的那位姑娘斗法。半个时辰。桌上的所有筹码尽数收入囊肿。崔少东家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说话不再客气了:“姑娘身上赢了钱惹了眼,出了赌坊可未必太平……姑娘家住何处,崔爷我亲自送你一程。”在赌坊赢了钱出门被人料理是经常发生的事。芙蕖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威胁,脸上依旧浅淡地笑着,收了金银儿兑上来的银票,道出了一个地方:“说出来叫崔公子笑话,妾家住婆台巷……公子别吃惊,您猜想的没错,就是下三滥人住的那种地方。”崔家的马车载着芙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瓯赌坊。上桥,走过这条花街最繁华的所在,在靠河边的两颗柳树旁一转,马车切进了一条暗巷。纪嵘和车夫一起坐在门外,他抱刀闭着眼,侧耳听着车里的动静。巷子走了一半。白日里炽热的余温刚刚散尽,巷中堆积的垃圾散发出阵阵臭味,顺着风往人的鼻子里钻。崔少东家闻不得这味道,捏着鼻子快要窒息了,忍无可忍道:“掀了帘子,散散味道。”芙蕖端坐于他对面,一抬眼,道:“崔公子忍忍罢,外头味道更大。”她一边说,一边解了手上的铃铛。崔少东家是讲究的人,再荤素不忌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暗巷里,但芙蕖的一双手实在是好看,车内昏暗的灯照着,简直比定窑白瓷还要温润。既办不了事,摸一摸也可解馋。崔少东家顶着不大清醒的头脑,朝着那双素手伸出了自己的爪子,顺口问道:“你说今晚想去剜一个人的眼睛,是谁?”芙蕖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在手里折了两道,往崔少东家的额上抹:“热吗?怎么出汗了?”崔少东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他自己摸了摸头:“嗯?我出汗了?可能熏得难受,你到底是谁的女人,你家郎君怎么让你住这……”他正说着,在芙蕖的帕子贴上来时,嗅到了她袖口中醉人的香。不见得有多么名贵,但在这种情境下,简直心旷神怡。崔少东家眯起眼睛享受。芙蕖那染了蔻丹的指甲虚虚的停在眼前。手也真是好看。崔少又起了色心。他想把她一把攥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揉搓,然后放到自己的身上,让她害怕瑟缩,不知该有多柔软……芙蕖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张毫无破绽的面具。初看时,美得像幅画。若看久了,便可怕得也像幅画。但崔少东家没那个福分长长久久地看下去了。芙蕖压下了手帕,弹了弹手指。随着这个动作,雪白的细沫从她的指甲中飞出来,精准地刺进了崔少东家的左眼。并不是什么毒,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香粉。但对于芙蕖来说,足够用了。竹笼子里的两只乌鸦终于重获自由。一直纤纤玉手伸进笼子,抓住乌鸦的翅膀拎出来。乌鸦性野,吃痛,一出笼门,猛地被送到一只眼珠子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啄了下去。“啊啊啊——贱妇!”芙蕖就在他的惨叫声中,冷下了脸色,轻叹了一声:“就是你啊,傻蛋。”纪嵘早在听到车内第一声撞击的时候,便击晕了车夫,将人踹下了马车。崔少东家的惨叫声一响起。纪嵘抬脚便踹开门,正见芙蕖用帕子仔细擦拭手指。那帕子的一角染了一抹红,乍一看似乎是血,芙蕖将帕子往脚下一扔,裹着风卷了出来,纪嵘这才看清,那是一朵绣工精致含苞欲放的水莲花。乌鸦拍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进了暗巷里。崔少东家捂着一只血淋淋的左眼,恶狠狠瞪着面前这个女人,忽地摸出一枚哨子含在嘴里,锐利的一声哨响,守在暗巷前后入口的崔家奴仆立刻持刀涌了进来。纪嵘抖落刀上缠着的糙布,眼下容不得芙蕖磨磨蹭蹭,他一只手就将人拽下了车,听着前后的脚步声,道:“好多人。”芙蕖全身心地交托信任,心安理得地当个累赘:“靠你了。”纪嵘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卸了车上的马。崔少东家没防备,一个跟头从车里滚落,马蹄正贴着他的耳朵踏过,他耳朵嗡鸣,护住脑袋,一抬眼,便见马背上,芙蕖倚着纪嵘,流彩撒银的马面裙在夜风里摆开,艳红的颜色比他眼前的血还要刺目。恍惚间,他见那女人于乱刀中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含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崔少东家知道拦不住了。纪嵘驭马形同利箭在暗巷中破围而出。崔少东家气急败坏——“查!都他妈去给我查!”同一时刻。兖州城外河畔的荒芜的灌木林里,谢慈倚在一颗歪脖子小杨树上,目光正盯着城门前那朱红色的吊桥。月光照不见他的脸,他整个人都藏在暗处,像一幅与浓夜融为一体的水墨画,浑身上下唯一的一处亮色,是左臂上流矢刺入透骨的伤。谢慈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的丝绢,在伤口处裹了两层,用力一扎。雪白的丝绢顿时也浸透了血。盈盈凝视着那方帕子,只觉得上面的颜色十分刺眼,不仅仅是因为暗红的血,更因为那帕子上重工绣着一朵盛开的红莲。谢慈凝视着城门很久。盈盈问:“您打算进城?”谢慈缓缓摇头。盈盈分析道:“想要您命的人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城内未必安全,万一里面有人设下埋伏,等着瓮中捉鳖,我们更不好脱身了……您在犹豫什么?”谢慈道:“等一个人。”盈盈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今日夜幕前,谢慈曾接到一只信鸽的报信。也正是因为接了那只鸽子,让他暴露了隐藏数日的行踪,引来了嗅觉灵敏的杀手。盈盈猜测道:“您在兖州城内有安排?”谢慈呼吸声十分浅弱,片刻后,他底哑地应了一声:“见一个人,见了就走。”盈盈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好在,她没有等太久。隔着湍急的护城河水,兖州城内终于传来了骚乱。只听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般,闯过了闹市,冲撞开城门的守卫,于那一抹浓重的夜中,斜刺了出来。盈盈猛地上前一步,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她。”纪嵘和芙蕖的马后坠了一连串的追兵。盈盈回头看向谢慈。谢慈人依然倚在那只有小臂粗的杨树上,既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来看一眼。盈盈忽然有些怕,上前关切道:“主子?”谢慈闭上眼睛:“我们可以休息一晚了。”纪嵘和芙蕖出现的太是时候了。尾随谢慈而来的杀手在兖州城外将他们堵了个正着,隔着半座山,他们遥遥神交,打了个照面,纪嵘调转马头便踏上了另一条逃生的路。崔少东家的家仆不是专门做追捕的,很快撤回了城。但他们一路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崔字号钱庄的少东家让乌鸦啄瞎了眼睛。”消息在道上传开。几乎所有的局中人都深信不疑——那必出自谢慈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