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一下子惊醒过来,全身酸软,冷汗涔涔。这个梦,她在沂州行馆也做过一次。如今是第二次了。只是那时候怎么也看不清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她突然觉得害怕,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慢慢应验。她闭上眼,微微发抖。她一点也不想伤害谁,如果非要选的话,她宁可自己魂飞魄散。她心神刚定,忽听身后砰地一声,何大夫痛苦地哼哼两声:“我的老腰……”绛华更是愧疚,连忙转过身去扶。何大夫撑着腰,看了看躺在行军床上的裴潇,走过去把了脉,摸摸胡子:“裴副将看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怎么回事?”“何大夫,你之前把箭拔出来,然后包扎的伤口。你难道全部都忘记了?”绛华眨了眨眼,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何大夫更加茫然:“有这样的事情吗?”绛华抬手在他额上一碰,喃喃道:“奇怪,没发热啊。”“……是吗?”何大夫奇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自语道,“不过我好端端地怎么会睡在板凳上?”绛华心中更惭愧,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大夫你在治好裴副将后,就累得倒在凳子上睡了。难道……你全部都不记得了?”何大夫已经完全糊涂了,一边敲着自己的头一边自言自语走出军帐。绛华把帐篷大概收拾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铁箭头扔到一旁熄灭的火盆里,这样箭身不见了也能含糊过去。她收拾妥当,走出军帐,只见远远有人大步走过来。最先赶到的是裴洛,他连铁衣都没有卸下,神色疲倦,一把拉住绛华:“大哥呢,他怎样了?”绛华微微笑着:“你放心,已经没事了。”裴洛松了口气,看着她但笑不语。身后裴相爷也走近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裴洛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笑意明亮:“绛华,多谢你。”绛华看了站在旁边的裴相爷一看,低声道:“快放开,相爷在看!”裴洛还是看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林未颜抱着臂,凉凉地道了句:“因为你的肉麻劲让绛华姑娘都受不了了。”裴洛将人放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林未颜伸出手,嬉皮笑脸:“来,把绛华姑娘也借兄弟抱抱。”裴洛拍开他的手,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绛华忍不住问:“你们攻下临汾城了吗?”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默然不语。许久,裴洛轻声道:“大家都累了,攻城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守城战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战况惨烈,几乎将临汾城外的护城河染成血红。他们终于,还是抵御住南楚一波强于一波的攻势。慕容骁按着伤口,轻声咳嗽着,抬手拨了拨灯芯。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转过头,低声道:“什么事?”“末将看将军这里的灯还亮着……”进来的是他麾下的亲兵,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盘子里,装着两块面饼。慕容骁淡淡问:“怎么,城中粮草已经不够了么?”那名亲兵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回将军的话,城中粮草剩下不多,不过足够撑到击退南楚的时候。”慕容骁示意他退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伤口就是一阵抽痛,包裹伤口的白布很快现出鲜红。他脸色潮红,以手支额,倦怠地闭上眼。到底是血肉之躯,还是要撑不住了么?他看着那两块面饼,伸手拿起一块。那面饼已经冷透了,硬得几乎咬不下来。那些士兵们恐怕只有稀薄的冷粥喝罢?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要咳出心肺来。油灯渐渐烧到了尽头,扑的一声熄灭了。慕容骁在黑暗中睁开眼,眸中仿佛映着清冷秋色,慢慢站起身,步履沉稳,向着城墙而去。高处迎风,凉风吹在脸上。放眼望去,不远处南楚的军营火光点点,隐约有人影在其中走动。慕容骁抬手支在城垛之上,慢慢地回想。昔日种种,仍在眼前,回想起来却似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的父亲,曾经北燕的储君,在送给爱子第一把剑的时候说过,北燕风俗尚武,而出剑时候还是会想一件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那么现在,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拔剑?他所维护的,最后思及,可会有一分半分的后悔?他爬上城垛,慢慢平躺在上面,看着临汾城下。城墙之下的那片广袤大地,飞沙走石,峭壁林立,翱翔于其中的唯有北地特有的兀鹰。兀鹰尖爪如钩,鹰眼锐利,再出色的捕猎者也无法捉住它。而这样的兀鹰,却也离不开风沙,离不开苦寒,离不开悬崖。北燕不同于南楚,也不同于齐襄。她的图腾是展翅自由翱翔的鹰。他躺在墙头,听耳边风声呼啸掠过,漫声长吟:“少年轻狂新铸剑,而今朝,春华秋烬,壮志他酬,恨世间愁苦见白头,却道醉酒阑干,弹剑笑看烽烟起!莫对酒叹孤鸿南去,怕雁笑花落也无情,踏马蹄、清秋夜!”吟罢,突然轻笑出声,笑着笑着,仿佛抑制不住,渐渐变成清声长笑。脚下这片土地,是他的祖祖辈辈用血泪打下的江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北燕的子民。随着他征战南北、出生入死的北燕子民。慕容骁在墙头侧转身,脸庞贴着冰冷的青石,一滴泪顺着优美上挑的眼角滑落,在青石墙上润开一点浅色:“这里是临汾,是北燕的国都,是……我的家。”远处的军营把火刚熄,从临汾城上看去,还冒着白烟。苻琰衣甲轻响,慢慢走到城垛边,抬手支在上面:“你想出退敌的法子了么?”慕容骁靠坐在城墙边,将手搁在屈起的膝上,简短地开口:“没有。”苻琰注视着铘阑山的方向,语气低沉温和:“喀纳什尔,漠北之璧。子熙兄,我现下相信,若是有一人能保住整个北燕,那个人一定是你,也只会是你。”他目光灼灼,神色坚定:“不光是我,还有其他将士,他们全都相信。”慕容骁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我没有把握,只能保证会尽我的全力。”他在城墙上待了一晚,衣衫都打湿了,却不显狼狈。苻琰若有所思地看他。他开始去军营找人,却见房内空空,桌上摆着的盘子里是两块冷透的面饼,桌面上还有隐约血迹,然后才想到来城楼看看。现在看起来,慕容骁却像是在这里吹了一夜的风。“在龙首原一战之前,南楚的傅徽将军曾问过我一句话,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到底是为了什么。”慕容骁语气平淡,“我曾混入南楚,盗取军机,都是为了报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了一整晚,总算想清楚了。”苻琰慢慢伸出手去。慕容骁伸手在他掌心一击,笑道:“我们就同北燕的子民,同临汾一起,战到最后一刻!”苻琰屈起手指,一拳砸在他的肩头,也笑了:“痛快!”烽烟再起,号角嘹亮。南楚大军稍作休整,又卷土重来,一波一波的攻势涌向临汾,铁蹄踏下,山摇地动,坚固的城门摇摇欲坠。坚守了七八日,临汾城伤员剧增,军粮吃紧,到了第十日傍晚的时候,还是陷落了。坚固的南门在南楚士兵檑木的撞击下,裂开了一条缝。最后一记撞击之后,城门倒坍,南楚将士涌入临汾城中。慕容骁衣衫染血,剑光明净。周围共进退的北燕将士已经越来越少,而越来越多的南楚将士涌上城楼。苻琰低低喘息着,背靠墙跺,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身上却还是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气度。他静静地看着前方,只听铁甲轻响,一人手执长枪登上城楼。那个人,在先前攻城之时,也曾站在阵前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