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也未生还。七日守孝一满,苻琰又上门拜访。他上门几次,几乎都未空手而来,这次也不例外。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看起来还是刚挖上来的。慕容骁见怪不怪,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恐怕我不能陪你喝。”苻琰抱着酒坛,语气低沉温和:“这酒叫倾盏,是北燕最好的酒。”他拍开了封泥,又道:“倾盏只为英雄饮,还是我敬你。”一仰头,对着酒坛喝了好几口,琥珀色的酒浆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慕容骁看见他眼中清澈,没了之前见过的轻蔑,语气平淡:“朝廷还是不肯派我出兵么?”苻琰掂着酒坛,迟疑一阵,还是开口:“姚国舅根本不想增兵抵抗,他只想着割地求和,我听说边关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割地求和……只怕还不够,”他慢慢闭上眼,手指紧紧攥着,“还要我慕容骁的人头罢。”苻琰看着他,轻声道:“王上最近清醒的时日变多,他不一定会同意。何况,南楚士气正盛,他们也绝不会答应议和。”慕容骁微微失笑:“是啊,南楚那些人,真是难对付。我那时威逼利诱尽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眼中慢慢泛起神采:“毋宁死,绝不屈膝。”“毋宁死,绝不屈膝……”苻琰喃喃重复了一遍。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宣旨的语调还是中正平和:“……兹慕容骁官复原职,加封护镇北侯,统领三军,以御外敌,钦此——”他慢慢单膝跪下,接过圣旨:“臣,慕容骁,遵旨。”踏上临汾古旧的城墙,眼下是南楚大军兵临城下,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军容整齐,旗帜鲜明。扑面而来的,没有脂粉香味,没有丝竹绕耳,只有萧萧风声,还有熟悉的大漠风沙。倾盏,只为英雄饮。那么他便来当这真正的英雄。漠北之璧风萧马嘶,远处铘阑山顶上白雪未融,其间有兀鹰振翅翱翔。南楚大军兵临城下,将临汾城完全包围住。裴洛身着铁衣,端坐在马背之上,单手勒住欲急躁向前的坐骑,另一手执着长枪,眯起眼看着顶上城楼的动静。号角悠长嘹亮,战鼓直震苍穹,青蓝色的南楚战旗在风中展开,露出上面绣着的裴字。身后中军将士俱是静默等待主帅发号施令。忽见城墙之上骚动,一道银色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当即有人叫出了声:“是慕容骁,就在城楼上!”裴洛勒马前行几步,仰起头看着城楼,缓缓抬起手中长枪,指向那道穿着银色衣甲的人影。慕容骁站在城头,俯瞰城下,只见裴洛纵马而出,金戈铁马,风神萧然,手中长枪直指自己。他笑了笑,喃喃道:“这算是挑衅么?”他转过身,目光掠过身后熟悉的将士们的脸,定定道:“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就让我们在这里将南楚大军击溃!”铮的一声,长剑已经出鞘,他托起长剑,扬声道:“剑已出鞘,当为我北燕战到最后一刻!”他转过身,直面底下南楚大军,气运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号角战鼓中依旧清晰可闻:“北燕的将士们,现在是我们誓死守卫家国的时刻了!我北燕将士骁勇善战,纵横天下,还会畏惧区区南楚人?!”只听身后的北燕将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绝不会——”这声呼喊声势浩大,如沙尘席卷而去。裴潇的坐骑连退两步,打着响鼻,不安地蹭着马蹄。他厉声道:“弓箭手听令,瞄准城墙!”南楚的弓箭手全部单膝跪下,手中羽箭对准临汾城楼。慕容骁手中长剑光华流转,还是站定在城楼不动。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光彩夺目,扬声道:“传令下去,攻城!”南楚大军蜂拥而上,檑木撞得城门吱嘎直响,城墙上不断有士兵攀爬上来。慕容骁站在箭矢之中,挥剑斩落爬上来的南楚士兵,城楼之上,有一道血迹蔓延下去,一直拖到临汾城下。忽听嗖的一声,他身旁一位正往城下投掷火把的副将胸口中箭,这一箭劲力之大,一直透过铁甲穿胸而出。慕容骁一怔,忽又听嗖嗖连声,眼前寒光点点,转瞬即至。他举剑挥落羽箭,只觉手臂一麻,火星四溅。突然眼前一黑,一支羽箭正插在银甲之上,幸好及时后退几步消去力道,才没被伤到心脉。慕容骁按住伤口,轻轻咳嗽两声,又走上前,奋力将乘机攀爬而上的南楚士兵斩落。余光中,只见裴洛驻马而立,弯弓搭箭,瞄准城垛。他心中一顿,若是将箭射到城楼之上,还能穿透衣甲,这个手劲可想而知,没想到也不过半年,对方的箭术竟有如此长进。只见裴洛手指轻送,羽箭离弦奔到,势如流星,正钉在慕容骁脚下的墙跺之上,箭尾微微颤抖。慕容骁转过头,扬声道:“把我的弓拿来!”铁甲轻响,苻琰走上前,双手将一张弓和箭壶递去。慕容骁接过长弓,缓缓吐息,转过身搭箭拉弓,沉重的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中箭的伤口倏然被撕裂开来,鲜血涌出。他俯瞰城下,眼中清明,明晃晃的箭头瞄准裴洛:既然已经有了和他一分高下的能力,他断然不会看轻了对方。裴洛也弯弓搭箭,凝息静看,忽又三箭连珠,后发先至地将对方的铁箭射落在半空。但见慕容骁突然脚步踉跄一下,不待完全站稳,又一箭借助风势呼啸而下,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裴洛看准这支箭的来势,有些失了准头,便弯弓不动。忽听身侧战马悲鸣,裴潇身上的铠甲竟被一箭射穿,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北燕军中发出一阵喝彩。裴洛转过头去,微微咬牙:“大哥!”后方的亲兵赶上来,将人抬走,一路血迹斑斑。裴相爷手指微颤,语气还是如常:“宣离,你身为主将,最忌分心。我们今日打到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裴洛气息急促,用力地吐息几次,方才平复,眼中异常森冷明亮,慢慢道:“弓箭手瞄准城楼,放箭!”裴潇抬进来的时候,满身鲜血,昏迷不醒。绛华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才放心了,只要有一口气留着,好歹还能救回来。眼前不禁浮现出征那一日的情景,慕绯烟泪如雨下,语声凄婉:“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绯烟再伤心。亲兵转身出去了,屋子中只剩下她和何大夫两人。何大夫为裴潇把了脉,眉梢紧皱:“脉象虚滑,就怕拨箭的时候一口气撑不住。”绛华轻声道:“那便试试看,说不准就会没事。”她手指间溢起紫气,慢慢走近了,触到对方的肩。何大夫身子一晃,一头倒在地上。绛华愧疚地把旁边的长凳拖过来,再把何大夫的壳子摆在上面。她低下身,跪在行军床边,抬手握住那支扎在胸口的铁箭。紫光流溢,慢慢地侵蚀着箭身,一股灼烧般的疼痛由裴潇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几乎连呼吸都不能。紫气渐渐淡下去,那支箭身也慢慢地消失。绛华妖力耗尽,趴在床边,手中冰冷的箭头当的一声落地。她吃力地伸手过去,感觉裴潇呼吸渐渐沉稳,这才完全放心。而眼前的行军床和帐篷却突然不见了,像是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眼前是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转眼间,水道消失,耳边马嘶风响,有人勒马伫立于坡顶,临风弯弓,风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马不见了,马嘶风响也不见了,周围燃起一片无边火海,一座精致的楼阁转眼间坍塌一地。流星漫天,紫气华光直冲九天,裴洛站在眼前,衣袖翩翩,眉梢眼角笑意柔和,向她伸出手来。她踏前两步,手指触到他的,身边晚风拂来,带来一股教人宁定的淡香。裴洛还是看着她,眼中温柔,周身却慢慢化为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