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勒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身体和脑子都不听从他的指示。时间凝滞,变得毫无意义,诡秘而难以捉摸。他可以听见比格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但它不是对着莱勒说的。
很快他们跨过他的躯体。瘦高的人用他们的手夹起他的胳膊,抓住他的踝关节把他抬起来,似乎他无足轻重。他们用力拖着他的身体,走下一个回廊,然后爬上一段楼梯,每一步都像一把斧头砍在他的胸腔,在黑暗中幽禁了数小时后,外面冬夜的光显得有些刺眼。
莱勒被他们粗暴地扔在地上。外面,星星在空中燃烧,寒气侵入他的衣衫,令他头脑清醒。他可以看见厚毡帽下方他们苍白的脸——年轻小伙子,就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咬着牙,避免和他眼神接触。他听见自己咒骂他们,说他会把他们全杀死。三人中最高的那个麻子脸邪魅地笑着,莱勒伸出被拴紧的手向他抓去,那不过让他笑得更厉害。
他们把他带进森林。松树的树冠在他头顶狂乱无休地晃动,一轮冰冷的冬阳把光照进林间。他们把他放到一块空地,让他跪在新的积雪上。地上一个血口大盆般的洞向他张开,富含铁元素的黑土地把寒气吸入地层,它似乎正等着吞噬他。粗粝的潮气侵入莱勒的牛仔裤,可他不再感觉到冷。他四处张望,看见成堆泥土、铁铲和苍白的脸颊围绕着他。比格尔和他的儿子们。雾气从他们嘴里飘出,不安的双脚跺着冰雪。
比格尔站在他身后,手里仍然拿着他的手枪。莱勒可以听见他打开了保险。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无比粗厚。
“我很抱歉事情必须这样处理,莱勒,老天爷知道我的歉意有多深。”
他应该抗议。他应该恳求他饶他不死,但他反而垂头跪在那里。他想象黎娜和米雅,他听见自己低声呼唤她们的名字。
一个男孩等得不耐烦了:“快点爸爸,朝他开枪。”
时间静止了,唯有松林生机盎然地摆动着。莱勒正坐在饭厅的桌旁看着黎娜,看见她刘海下的眼睛和她对他做鬼脸的时候露出的不整齐的牙齿。
“你还在等什么?”
“她就在这里,莱勒,你的女儿。”
一点也不会痛,他会毫无感觉。他的血迹会留在雪地上,他的身体会腐烂,然后在春天的时候长成蒲公英。他再也不用开车在“银路”上晃荡,嘴里衔着一根烟,眼睛盯着森林,因为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她。年月漫长的寻找结束了。
他闭上眼等待。他感到枪口抵着他后脖颈的压力,然后子弹射出,一声闷响在他的耳膜边回旋,他似乎丧失了听力。他的肌肉放弃一切力量,弃他而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比格尔面朝下倒在地上,双手紧抓胸口。在他身后,来复枪仍然高举,安妮塔站在那里,目光闪烁,她雪白的头发像一条搭在肩上的毛领。她对着年轻小伙子们挥动来复枪,惹得他们惊恐得连连后退。
“放下你们的武器,”她说,“事情到此为止。”
警察赶来的时候,安妮塔依然握着来复枪。她强迫莱勒和她的儿子们在餐桌旁坐下,一致沉默。比格尔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他是生是死似乎并不让她担忧。她双腿分开立定,用来复枪的枪口瞄准他们,确保他们乖乖顺从。
年纪最长的男孩不停诅咒和吵闹,撕扯他脸颊上的伤疤,控诉她毁了一切。安妮塔用手背揩拭眼泪,但丝毫没有心软,似乎她并非真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似乎她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另外两个男孩把脸埋进手心里,像孩童般啜泣。
尽管厨房里很温暖,莱勒还是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米雅在哪里?”他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安妮塔的回答是把来复枪转而对准他,她被白发掩住的脸通红无比。
“我们从来没打算害死她们任何一个,”她说,“比格尔答应我一切会解决的,最后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当世界走到尽头时,女孩会感激她们在地下毫发无伤。活着,那就是我们的想法。”她擦拭眼睛,“可是我的儿子不对头,我们控制不了事情的走向。”
黑暗空间很快被手电筒的光充满。警方带来新的骚动,沉重的脚步声和无线电通讯声,以及并没有传到他们这里来的尖厉说话声。安妮塔放下来复枪,皮肤皴裂的双手紧紧交握。
“他在外面的空地上,开枪打他的人是我,女孩们也在那里。”她指着戈然,“你们要提防他,他的行为从来都异于常人。”
一切发生得无比迅速,又好像无比漫长。他们给安妮塔戴上手铐时,莱勒看见她瘫倒在地,似乎在她的信念里,一切都结束了。戈然拼命抵抗。警察走到他面前时,他开始大吼大叫,用他的猎刀威胁他们。他的眼神变得很邪恶。
“这里没你们的事,”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们的地盘!”
是他的兄弟们让他放下了刀。他们包围他,用他们这些年里曾反复练习过的技巧对付他。他们把他扑倒在地,一个用膝盖夹着他的肩胛骨,另一个则从他手里把刀抽出。他们全都脸色苍白,不停哭泣。
莱勒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他们被带走,先是安妮塔,然后是男孩们。来了如此多的警察,他们在天寒地冻的雪夜跋涉,寒气让莱勒牙齿打战,说不出话。一位女警官过来询问他事情的经过,但他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把一块毯子盖在他肩上,还在他手里放了一杯热汤。莱勒让水蒸气温暖他的脸,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汤是用来喝的。窗外乌黑一片,快速移动的火炬映照出幢幢人影。更多警车抵达了。现在大门洞开,有人站在他身旁,给他的头敷上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血腥味,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