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都说弘法不择笔[3]嘛。”阵内突然压低声音,仿佛在说邻居的闲话,“其实那个弘法,就是空海[4]。”
“他字写得很好吧,是个书法名家,三笔之一。”
“你说什么呢?”
“就像三个火枪手一样,三巨头?”
交谈过程中,坐在中间的棚冈佑真一直低着头,闷不吭声。
“弘法不择笔,意思是弘法的书法很棒,不会刻意挑选使用的笔。”
“对,真正的高手不依赖工具。”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吗?”
“据说弘法还是会挑笔的。”
“啊?”
“真要说起来,他应该是那种‘没有好笔写不出来!’的类型。”
我并不认为弘法大师是那样的人。
阵内继续说道:“很失望吧?完全颠覆谚语格言,这样真的好吗?就算不刻意去说弘法其实会挑笔,不也是很正常的吗?无论是谁都会挑剔。这叫人到底该相信什么才好?而且,谚语中出现专有名词的情况实在少见,比如‘河童也会溺水’‘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这些都没有专有名词吧?所以,就算有人说‘有些猴子是不会从树上掉下来的’,你也可以说‘不,有些猴子是会从树上掉下来的’。可是,一旦变成专有名词,在证实弘法大师确实会挑笔的那一刻,整句谚语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如果我生在创作那句谚语的时代,就能提上一两句建议了。”
“什么建议?”
“‘将专有名词加入谚语是有风险的’之类的。真是太过分了,对吧,棚冈?”
棚冈佑真看都没看阵内一眼。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尖,看上去似乎在反省自己的罪行,又好像在为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烦恼,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
大约十五分钟后,鉴别所出现在眼前。
“喂,棚丹。”阵内似乎觉得应该说几句话道别。棚冈佑真如同蜡像般一动不动。“现在心情如何?”
每一个被移送的少年表现的态度各有不同。虽说态度不同,但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类型:有的少年神情紧张,想象着今后将要面对什么;有的少年满脸怒气,还没彻底戒掉对大人和社会的任性反抗,总想着不能示弱,铁了心绝不谄媚;还有的少年不知是难以忍受沉默,还是想窥探大人的反应,会乖巧地主动交谈。这个从头到尾不吭声的棚冈佑真,表现并没什么特别。
“你是不是在想,这次搞砸了?”阵内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唯独这个时候,棚冈佑真飞快地转头,看了阵内一眼。“虽说没有驾照,但你应该是个开车老手,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开车东张西望了?”
车子停了。
带着双手被铐在一起的棚冈佑真走进鉴别所,将他移交给职员后,我稍微松了口气。我并没有特别担心他会突然反抗或逃跑,但能毫无意外地完成移交,还是让我放心了不少。
“对于夺走别人的性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通常情况下,检察厅刚把“案子”送到家庭法院时,尚未指派负责的调查官,虽然通过案件记录能大致掌握情况,但难以把握细节。
棚冈佑真的案子却清楚明了。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十九岁少年[5]棚冈佑真无证超速驾驶,冲进人行道,撞死一名正在慢跑的中年男子。这事一出,就被电视新闻详细报道了一番。所幸当时是清晨,若再晚些,很可能将上学路上的孩子卷入车祸。后来调查发现,棚冈佑真是无证驾驶的惯犯,经常偷车来开,这下激起了众怒。要说那个“众”指的是谁,自然是说不清楚的,大概跟“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里的“猴子”差不多。总之,社会舆论的走向开始集中到“不能原谅这个目无法纪的少年”上。
无证驾驶并导致有人员死亡的车祸,这在原则上要移送回检察官[6]。尽管如此,却也不能简单地往送过来的资料上贴上标签,声称条件都符合了就送过去。原则毕竟只是原则,家庭法院必须根据少年的本性和事故的性质做出判断,考虑是否要采取刑事处分以外的方式。当然,这些都要由我们家庭法院调查官来调查。
“棚丹的案子比较受社会关注,武藤,你肯定很想接手吧?”
阵内的语气实在过于理所当然,让我一时间难以明白他的意图,不禁愣住了。“说什么呢?我才不接。”
“像你这种爱出风头的人,不接可真是太稀奇了。”
“主任,你误会了。我最讨厌出风头。”
“哦。”阵内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明白我的话。“要真让你来负责,可别生气。”
“生气倒不会,这是工作。”
“有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弘法不择笔。”
“听说那是骗人的。”
“骗人的?太让我失望了。”
[1]原文为“棚ボタ”,是谚语“棚からぼた餅”的略语,直译为从架子上掉下牡丹饼,意为福自天降。
[2]日本的一种初级法院,审判和调解家庭内部事件和青少年刑事案,于1949年开设。
[3]意为有才能的人不会在意环境或工具上的劣势。
[4]日本僧人,谥号弘法大师,是日本古代书法写得最好的三个人之一,另外两人是嵯峨天皇和橘逸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