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巨人,拍得很清晰,无论怎么看,他就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只是放大了,等比例放大。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不承认那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也再未被另外找到。
四元素
地
十七岁时他辞别父母出外闯荡,骑一匹白马寻找国王的军队,却在途中遇上了强盗。他纵马奔逃,强盗们紧追不放,到夜里,他连人带马坠入一处深壑。马死了,他也摔断一条腿。
深壑中没有水,没有植物,褐色土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两面是光滑、陡立的峭壁,前后延展,不见尽头。他走了很久,终于力尽,躺倒在地。这时有声音对他说,向下挖。于是他起来,从方才躺倒的地方向下挖掘,不久,挖到一把鹤嘴锄和一柄铁铲,有了它们,他挖得更快。
他挖到一座树冠,拂去枝丫上的泥土,叶片完整无缺。再向下,是树的躯干。从这里向前,是另一棵树,之后一棵接一棵,树与树的间隙镶嵌有各种动物。用了许多年,他挖出一整座森林,这时他见到一条河,第一次在地下喝到水,但他的口腔、喉咙随即溃烂,从此再未痊愈。
他避开河水,继续往前,不久挖到一扇门。拉开门,是充实的土,掏出土,便出现房间、家具。他拉开一只抽屉,扒开里面的土,拽出几件丝绸衣裙。等挖到卧室,他发现一个女人,她嵌在土中,样子很美,他把她挖下来,她便开始用一柄木梳梳去发丝中的土,她不回答他的提问,也不说话。他又挖出一张床,在床下挖到一只猫。他挖开窗户,挖出一座花园,那里有一条狗和一丛丛玫瑰,花瓣轻柔,接着是一间马厩,厩中有一匹白马。他向女人求婚,她不反对,尽管他是个瘸子,嘴巴已经溃烂。那以后他就在土中生活。
水
她的生活中发生了某个事件,自那之后就常感到窒息,有时只是轻微的呼吸不畅,有时则很严重,像是被人捂住口鼻,有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更多时候是在睡梦中,既无法呼吸也无法醒来,最后是无缘由地恸哭救了她,但哭过之后,窒息感又会回来,加之鼻子不通气,就更不好受了。
她去医院做检查,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说是心理问题,于是她又去找心理医生咨询。那以后,她遵照医嘱服用药物,也定期接受心理辅导,却毫无成效。
一次她偶然看到一则报道,一名德国潜水者西塔斯,在水下闭气达到20分21秒,破了世界纪录。这则报道给她以某种启示。此后她又了解到,西塔斯是吸入纯氧后在水下闭气,如果不用纯氧,那么坚持的时间会短得多。不用纯氧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一个法国人,他能闭气11分35秒。她对不用纯氧闭气更感兴趣。
她找到了一位有经验的潜水教练,开始接受训练,每周12个小时在水箱中进行闭气。她的目标不是世界纪录,而是尽最大可能不受呼吸束缚。
经过一段漫长的练习,她不再为窒息所困扰,窒息并未被治愈,但当它到来时,她不再惊慌,而是镇静地将周围世界看成水,让自己沉潜在水中。
火
我曾经是一名消防员,这工作紧张、危险,我见识过不少骇人的景象。要是你见过火灾现场那些逃生者的眼神,你将终生无法释怀,那简直是一种地狱相。
三年前,我参加了s大楼的火灾扑救,s大楼是一座居民楼,有三十层高,它的形状会让人联想到手风琴。那天刮着西北风,火势迅速蔓延到全楼,凶猛异常,由于楼层太高,楼道错综复杂,施救难度极大。当我们赶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困在高层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往下跳了,他们当然不是出于草率才这么干,跳下来必死无疑,他们是被身后的大火烤得受不了,你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和迟疑,但最终他们都会跳下来,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你会觉得他们在上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落下的只是一堆尸体。
我们冲进了s大楼。我记得在黑暗和浓烟中,一个受困的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面罩,想要抢下来,他瘦得一把骨头,手指却异常有力,像鹰爪一样有力,他就是一只鹰。还好我的面罩系得很紧,他没能得逞,我知道他已经失去心智。人的心智比我们想象的脆弱,求生欲强到一定程度,心智就会瓦解。求生欲这东西简直像火一样危险。我制服他,把他抗到肩上,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来听说有个获救的老人一直在给局里写表扬信,不知道是不是他。
我救了很多人,我的战友都说我那天是超常发挥了。我的脸受了伤,现在还有一道疤。火被扑灭后,我们在楼道的一个转弯处发现了一堵尸体堆成的墙,那是踩踏造成的,这墙有两米来高,有那么多人被活活踩压致死。
这场灾难过去不到一年,s大楼被从里到外修缮一新。因为我的英勇表现,他们奖励给我一套住房,是的,我如今就住在s大楼里。这套三居室原先的主人,一家四口,在火灾中遇难了。我的一位好战友告诉我,他们当时都躲在盥洗室,被发现时差不多已经熟透了。
去年我退役了,不再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我到了消防教育中心,定期去各处宣传防火逃生知识,我成了一个说书人,光说不练很轻松,我在想,我没准儿都可以找个女朋友了。我和邻居们相处得挺好,他们不知道我的经历、身份。我在这楼里生活得很平静,有时候,在房间里、楼道里,我看到墙上有些黑影在晃动,我会想到那天的大火,这些影子就仿佛墙壁对火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