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穿越这片荒野去送信,对,就是咱们现在走的这片地。这条路没什么人走,也就很难有什么见闻。我只能说说天气,景色,花儿啊草儿啊,小狗小猫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可他们很认真地把我讲述的记下来,总是用毛笔写在一张宣纸上。他们用墨非常节省,统共没几句话,但到末了,墨常常不够使,笔迹变得枯干,像扫帚苗扫出来的,叫人看了难受。
为了让他们能写出点花样,也为了自己找点新鲜感,我舍近求远,开始开拓一些又绕又不好走的路线。其实就是兜圈子,越兜越远。有时故意走一段山路,有时大着胆子往老林子里扎。有一回,我还在老林子里迷了路,我本来认得瞎子坟,走到那里就知道该怎么出来,可是那回,我好几次走到瞎子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又走到林子深处去了。我正心慌,就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我灵机一动,跟着那脚印走,果然走出了老林子。可我忽然又觉得那串脚印特别熟悉,就把脚放上去试了试,竟然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自己的脚印。
还有一回,我走得更远,走到了一片山间的空场,听见有枪响,嘡!嘡!可响了。我悄没声息地靠过去一看,原来是在枪毙犯人。我早听说这里有个执行枪决的地方。只见其他犯人都扑倒在地上了,只有一个犯人还跪在那儿,五花大绑,但上半身挺得笔直。执行的人举起手枪,在离他一步来远的地方朝他后脑勺开枪,但他掐准时机,一低头,竟把子弹躲开了。这得多快的反应!他一连躲过几次,每次躲过之后,就发疯一样放声大笑,向打枪的人挑衅。最后,打枪的那个气疯了,走过去按住他脑袋,枪口死死顶住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一下子就炸开了。
这些事我都绘声绘色地讲给老人们听,但他们无动于衷,就像记那些琐事一样,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故事一长,到最后笔太干涩,连字都看不清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我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有一天,我到邻村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去见那对老夫妇,一推门,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我们本村的那对老夫妇竟然也在这里。他们四个相对而坐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大声聊着天儿,兴高采烈,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在说什么,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方言,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讲类似的方言。他们就像没看见我一样,只顾自己聊,我站在一边等着,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独自离开。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这四个老人都失踪了。我来回跑了几趟,两家都没有人。我只好去找老师,她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是坐火车走的,去一座离这儿非常远的南方大城市了,不再回来了。后来她又帮我介绍了其他做小工的活儿。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邻村一个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以前我替他们送信的那对老夫妇其实是上吊死的,就在那片老林子里,还有另外两个老人,四个一起上吊的,好几个人都说看见了他们的尸首。&ldo;后来呢?&rdo;我问这孩子,&ldo;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有人把他们给埋了。&rdo;现在想起来,当时那孩子说话的口气实在吓人的老成……我听了他的话,就往老林子跑,看,就是那边那片林子,在我快跑到的时候,猛地绊了个大跟头,摔得眼都发花了,回头一看,只见从地里面露出一缕长长的白发。唉,我自己的头发,也就是在那时候变白的。
不知何时,冷风把乌云吹散了,一轮圆月露出来。他转过脸,他的头发在月光之下真是比地上的残雪还要苍白。
回信
你让我想想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提供给你做小说素材,我想趁此机会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小说创作不应总是去找怪事来写。你似乎一直都很迷信想象力,但如果你的阅读面足够广,你会发现你想到的很多东西,远在古代就有人想过了。况且,以想象力取胜,是&ldo;拳打少壮&rdo;,靠它能源源不绝一直写到暮年吗?而写法平实的作家,进入老境还会有佳作问世,那不是硬想出来的。
你做过一个比喻,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只大碗,那小说作者就是一些坐在大碗沿口的人,一面可以俯视碗中世界,一面可以眺望碗外的虚空。这碗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端着,始终在摇晃,有些人可能滑入碗内,有些人则跌入碗外的虚空,但无论他们落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回到碗沿上坐稳。而我大概是那种一直住在碗内的人。我一直想写一篇小说,讲述一个老人在仲秋时节,在北海公园里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在夕阳下走出公园,在一家小饭馆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瓶啤酒、一碗米饭。我觉得这比你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要好,要安静。
话说回来,你问我经历过的怪事,我反而教训了你一通,还是过意不去,我就跟你说一个吧。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有这一事件的后续报道。
那时我还住在w市,这座城市靠近海边。我邻居家有个小男孩,当时大概九岁,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天,他下午五点放学后没回家,天黑后,邻居们都被发动去找他,十点左右,他的父母报了案。
第二天上午,我听到一则新闻,说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一具怪物的尸体,确切说是一具巨人的尸体,有大约9米长。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