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他说的中计是怎么一回事,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无暇跟我解释,只好扶着他快步往茅屋跑。跑到半路,查士祯突又停下,满脸死灰盯着大开的屋门道:“来不及了。”我正想问他什么来不及了,他忽然转过身来,杀气腾腾地瞪视着我。
我被他瞪得浑身发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查士祯咄咄逼人,用烟斗指着我的鼻尖厉声道:“说,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来坏我查家的营生?”
我无端被他冤枉,气极反笑,学着他平日里傲慢无礼的模样道:“查老太爷,咱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啊。从昨晚到现在,咱哪一件事不是按着您的吩咐照办的?咱这为了求个答案,毫无怨言地任您使唤,跟您这翻山越岭地跑。现在说这话,您觉得合适么?”
查士祯依旧死死地盯着我,见我毫不畏惧,这才慢慢收回烟斗,仍不忘撂下狠话:“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耍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想起之前他在吊脚楼里说过的话,料定这是个生性多疑的老头,也懒得跟他计较,手臂一扬,请他先走。查士祯冷哼一声,从衣服兜里拿出两颗黑得发亮的铁珠子捏在指间,径直冲茅屋摸去。走到门口,他咻咻两下,闷声将铁珠子弹了进去,就听屋内传来“夺夺”两计闷响,似乎铁珠子打在了什么厚实的东西上。这老头指力之深,着实吓人。
我知道他这一出除了敲山震虎,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当下也不发难,跟着他疾步而入。不等他吩咐,我迅速将灶台上的蜡烛点亮。火光下,果不其然那四具原本应该倚墙而立的死尸少了一具。使调虎离山计之人,目标是我们赶的死尸。
只是奇怪,他干嘛要盗走尸体?难道说,这所谓的赶尸,其实另有蹊跷?
我不由得回想起刚才查士祯质问我的话中,似乎有什么异常重要的东西,被我一时疏忽给漏过去了,使劲再想,登时醒悟过来,冲有些气喘的查士祯冷冷地道:“这些尸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到主顾手里,对不对?”
查士祯既不否认也没承认,反而坐了下来,有些颓然地反问我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给你们三人分别布置任务?你还记得抓阄之前我说过的话吗?”
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查士祯盯着僵立的死尸,语气变得缓和起来:“我查家虽涉足养尸,识人相面却是本职。那日你三人来访,老头子只看一眼,便知你三人与这行当脱不了干系。我与你们打赌,一来确是摸摸你三人的底,二来也是印证我心中猜想。”
查士祯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还有下文,也就没吱声。他自顾点了旱烟抽上,接着道:“你三人出身不同,资历也有深浅。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面人无数,却着实摸不透你三人底细。由此想来,你三人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而且,你们应该也不自知。”
“抓阄看似随机,实则命中使然。你三人命途不同,所要经历的故事也不同。茅家小子身世奇绝,他那一卦,虽未必有果,料来对他有益无害;姓丁那孩子性情高孤,其实很合老头子胃口,奈何藏匿太深,由着他去寻根,或能解开心结;至于你——”查士祯看了看我,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执念深、好奇心重,祸福相依,像极了过去的一位老友。”
我听他这番话折腾来折腾去,总也没落到死尸身上,以为他在打马虎眼,冷笑道:“你原本就要走这一趟,却又装模作样转嫁在我身上,拿我当幌子,这又是何苦?”
查士祯摇头道:“这你就曲解了。这趟经历本就是你的,我不过顺水推舟。命由天定,你我都只不过是命盘上的棋子,谈不上欺瞒,更说不上利用。”他起身掸了掸烟灰,指着剩下的三具死尸道,“现在再想,或许咱爷俩遭此一劫,也是命数使然,倒也不必介怀。”
我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是要去追回盗走的尸体还是继续赶路。查士祯喟然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赶尸与养尸同出一宗,理法想通。我查家明里替人赶尸,实则暗渡陈仓。这里四具死尸,只丢失的那一具女尸可作为养尸材料,其余这三具,不过是掩护。”
查士祯走到那三具死尸跟前,脸上露出玩味的笑,继续道:“我先前怀疑你,是因为我已知你此生必跟这一行当脱不了干系。而今看来,这确实不是你的本事。能够慧眼从四具尸体中偷去唯一的一具,偷尸之人,水平当不在老头子之下,甚或更高。”
查士祯告诉我,养尸行当良莠不齐,倘若盗尸之人心怀善果,其实倒也不用追回;怕只怕那人图谋不轨,那就不只是非法牟利这样的罪行,有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恶果。
查士祯坦言,我们之前去接尸遇见的村民,其实多数是行内人,负责物色养尸材料,业内唤作“暗探”(有些星探的意味,不过探的是死人)。查士祯与那山羊胡老汉对接时,便已得知那具女尸才是“干货”,其他不过是帮衬。暗探行事严谨,心思缜密,除非局中人出了奸细,不然绝不会出差池,所以查士祯才会怀疑到我这个外人身上。
查士祯猜测,盗尸之人对我俩的行踪了如指掌,想来一早就盯上了我们,有可能在我和丁湖他们进村前就已有所准备。也就是说,这人很可能是尾随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过来的。他让我仔细想想,我们三人之中,有谁近日总被人盯着。
我不敢保证自己没被人盯上,如果石棺中发生的一切,权且算作我被人设计移了魂,可过水村一事,确是有人时常暗中提示相助;邹易情况与我相当;至于丁湖……
等等,我突然想起在千尸洞后山岩腔那日清早发生的事:当时丁湖与三个家丁模样的人发生争执,之后丁湖只身悄然出现在查家的吊脚楼外……
难道说,是丁湖身后那些家丁模样的人捣鬼?
我把我的猜想说给查士祯听。查士祯点点头道:“姓丁这伢子确实古怪,老头子总觉得他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假若这伢子跟他背后的人不合,那可倒也奇怪,这伢子到底要做什么?”我见查士祯同样对丁湖这人来了兴致,心中不免对他亲近了些,把当初丁湖如何设计下毒找我帮忙,以及我们在千尸洞中丁湖的一举一动尽数告诉了他。
“尸毒?”查士祯眉头拧了起来,“你中了不化骨的毒?他哪来的?”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格外在意,摇头表示不知,跟着补充道:“也不见得就是他寄的,只不过他确实认得那个东西。”查士祯抬起我的手看了一眼道:“毒倒是解得七七八八了。姓邹那伢子,到底没砸了老牛鼻子的招牌。”说着他看了眼已经透亮的门外,回身对我道:“这些尸体放在这里无碍。老头子要去会会盗尸那人,你去不去?”
我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查士祯摇头道:“还不确定,不过应该跟姓丁那伢子有关。那狗东西不是给咱使调虎离山么,咱爷俩做个局,给他还个放虎归山。”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点了点头,跟着他出门往先前的密林走去。
路上查士祯边走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尸傀,见我点头,稍稍有些意外,旋即面露欣慰,暗自笑道:“兴许老头子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见我盯着他看,查士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既然知道尸傀是怎么一回事,那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就简单多了。
我俩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居然又来到了之前我产生幻觉的坟地。查士祯似笑非笑地问我怕不怕鬼。我心说我要不怕我是你孙子,不过他既然这么问,就应该有把握保我周全;再则我自己也格外想知道暗地里跟我们做对的是什么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就此得知丁湖的底细,于是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查士祯到附近的灌木丛里砍了根木条,在木条上绑好事先准备的白帛,做了个简易的招魂幡,交到我手上,让我光脚踩着他手上摄魂铃铃声的节奏,反复在六七座坟茔间游走。同时叮嘱我注意头顶的树冠,别让阳光照到我脸上。查士祯在临近的一棵树上挂了面八卦铜镜,镜面正对着自己。他在镜下席地而坐,闭眼边摇铃边口中念念有词。
查士祯告诉我,如果这样走五六圈身上没变化,就去拔坟茔上沾着露水的杂草,把露水抹在自己的耳鼻口上,再接着走,直到身上感觉到刻骨的寒意,就立马去照铜镜。
我问查士祯这是在做什么。查士祯笑了笑告诉我,这叫走下阴。
早年赶尸匠赶尸,最避讳途经坟地、乱葬岗之类的脏地方。这些地方常年尸气凝聚,极易出现尸傀。尸傀说白了,就是有形无魄的幽灵,它们渴望借由死尸成为有形有魄的走尸。所以赶尸匠身后那些尚未尸变的空壳,对这些尸傀来说不啻于一块吸引力十足的肥肉。
走下阴,是借由活人的躯壳,故意游走在阴司路上,诱尸傀出来,让尸傀误以为能上身。活人阳气重,百鬼莫近。通常恐怖片里我们看到的鬼上身,多半是活人自身三魂七魄缺失,让小鬼钻了空。坟上无根水涂抹三魂出处,也是为了掩盖阳气,制造假象。而因为这样的做法实在冒险,走阴之人很有可能因此被上身,是下下之策,故而称为走下阴。
说白了,查士祯就是利用我来引鬼。
但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样做跟我们要对付盗尸之人有什么关系。
查士祯说,赶尸匠既然从养尸演化而来,自然跟养尸人义理相通。养尸人与走尸之间存在一种危险的互通关系,一旦走尸意识到自己脱离养尸人的豢养范围,或者所养非人,就会反噬其主或者默然出逃。我们在坟地走阴,还未完全形成走尸的死尸无论走多远,都会对尸傀散发出的尸气有所反应,加之养尸人就在附近,死尸会自己去而复返。
也就是说,查士祯在兵行险着,让死尸加速尸变成为走尸,来找自己或者别人的麻烦。
如果真是我理解的这样,那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老头,实在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