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变故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草席上弹起。查士祯睡得跟死猪似的,居然没被吵醒。我推了他一把,他顺势翻了个身,咂了咂嘴,居然又打起呼噜来。
眼看无计可施,我拿眼瞅了瞅立在墙边阴影里的死尸,见它们僵立不动,确定不是这些叫花尸捣的鬼,把从邹易那儿顺来的犬牙吊坠拿出来拽在手上,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往外看,没见外头有啥异状,心中莫名,推门出去想一探究竟。
门外夜风微凉,晨光熹微,只是因为茅屋三面环林,一面背山,树冠茂密,因而视线昏暗。出门的瞬间,我已发现那微红的灯光不是挂在房檐下的灯笼发出的,而是来自不远处密林中的两排灯笼。灯笼下映出一条红彤彤的小径,通往密林深处的黑暗里。
我顿感蹊跷:刚才进屋前,我和查士祯都没有太注意密林的情况,但如此显眼的两排大红灯笼,除非我俩瞎了,不然没理由看不到。这些灯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人点亮的?还有,这条密林中的小径,到底通往何处?
我心中既恐惧又好奇,竟不自觉地靠了过去。灯笼吊挂在数十米高的树梢上,火光暗淡,看不清样式,只隐隐觉得透光很差,也不知道灯身是用什么做的。我粗略数了数,这样的灯笼足有二三十个,且别说一个个挂到树上很费工夫,就是挨个点起来也需要时间。
没有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点亮这些灯笼,除非灯身里是并联的灯泡,而非灯油。可灯光下我的身影在不断跳动,显然是灯油燃烧不均,导致火光摇摆不定。不仅如此,我鼻尖还能闻到一股混合了松脂和皮脂燃烧产生的怪味。
这些灯笼,透着古怪。
那股怪味扰得我心绪不宁,只想马上离开。我回头网了一眼,茅屋屋门大开,屋檐下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草席正对着屋门,席子上没人,应该是我离开后腾出来的。
等等,不对。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我们入睡前,刻意把草席拉离了屋门。查士祯嘱咐过,夜里脚心直冲大门,不吉利,容易被孤魂野鬼隔靴搔痒,只要躯体因为麻痒颤抖,小鬼就会趁虚上身。还有我刚才出门时怕吵醒查士祯,是悄悄掩了门出来的,晨风微弱,不足以将门板完全吹开——也就是说,屋里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偷跑出来了。
屋内昏暗,看得不大真切,我正准备返回去看清楚,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叫喊声。竖耳去听,依稀是个男的。而他口中不断喃喃的,居然是我的名字!
去他娘的,一定是幻觉。我暗骂了一声,快步回走,并不打算搭理。
之前石棺中的幻象耍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才不想重蹈覆辙。就在这时,头顶上的大红灯笼突然全部剧烈摇晃起来,那声人鬼莫辨的叫唤声变得也越来越急。
“什么人?装神弄鬼!滚出来!”我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仍旧大步往回走。也是凑巧,我正要走出林子,突然从树冠上扑簌簌掉下来一只灯笼,被风吹着,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发现这灯笼造型粗糙,如同垃圾堆里捡来的。灯笼的骨架是用竹片做的,没有灯穗,里头烧的应该是松脂。最让我在意的是灯身的材质,非纸非纱,而是一层触手油腻的薄皮。摸起来,就像是动物的表皮。
我心头作呕,慌忙扔了,拔腿刚要跑,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不是想知道曾仲闻的下落么,就这样走了?”我大惊回头,没见着什么人,被我遗弃在草丛中的灯笼却又骨碌碌滚了回来,依旧停在离我脚边一尺不到的位置。
难道是这东西出的声?我正三观崩坏中,那声音又从脚边传来:“当年你爷爷要是够胆,能停下来听听老太爷说的话,而不是像个脓包一样转身就跑,兴许就能知道老太爷在哪儿,还有你们曾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你想像曾保田一样错失机会么?”
我立马想到爷爷出魂见到太爷爷头颅的情形,心道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对我们家的事如此了解。恍惚间,就见所有灯笼如同装了机簧般,“忽”地从高高的树梢落到与我脑袋持平的位置,被风吹拂着,缓缓旋转起来。
我惊恐地看到,所有灯笼的灯身,赫然都印着一张五官模糊的人脸。这些人脸如同爷爷当年在山涧中见到的人头,全都冲着我阴惨惨地笑。
我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脚边的灯笼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一颗人头,正恶狠狠地瞪着我,嘴里还咬着一块皮。那人头的相貌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我惊吓过度,全然没时间考虑这些。何况我突然发现,那些冲我阴笑的人脸,有些竟然是我根本意想不到的熟人,于人杰、邹易、丁湖、甄萌、我爹妈,甚至“肥猫”,全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我自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如果又是梦境,那这屁股着地的痛感和阴风拂面的真实感又是怎么回事?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地上的人头猛地睁开眼睛,吐掉嘴里的皮,阴阳怪气地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你二叔的下落吗?你不是想了解曾家的事吗?来啊,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看看,他们都在这里,在这里啊。你过来,过来啊。”人头喊完之后,所有印着人脸的灯笼忽然同时开口跟着喊“过来啊”。那声音竟似有股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就想靠过去。
冷不丁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茫然回头,就见查士祯满脸沉郁站在我身后,冷声问:“你在这做什么?”我脑袋晕乎乎的,手指慢悠悠冲树梢指了指道:“有好多灯笼,人皮灯笼。好玩,真好玩。”刚说完,我就觉得额头一凉,似乎被查士祯抹了什么东西,跟着脸颊火辣辣的疼——妈的这老东西居然赏了我一巴掌。
我回神正要骂他,眼角瞥见我俩站的地方,居然是一小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墓碑横七竖八地插在长满杂草的坟茔上,头顶是透着晨曦的高大树冠。那些古怪的灯笼一个也看不见,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我边问查士祯这是怎么回事边用手闻了闻他擦在我额上的东西。
那东西有股恶臭,而且黏糊糊的,看起来就像动物的粪便,恶心得我立马弯腰干呕。
查士祯指了指周围的坟茔道:“鸡毛店是专为赶尸匠准备的死尸客店。平日无人投宿,客店就成了附近孤魂野鬼的阴宅。你八字轻,好奇心又重,容易被这些东西迷惑。”没等我开口问,他继续道,“鬼魂不会制造幻象,只会麻痹人的魂魄。相由心生,幻境里的东西,是你的心魔。跳不出来,人就成了行尸走肉。这种情况,相信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
我摇摇头,问他给我抹的是什么。查士祯想了想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招手喊我跟他回去。我暗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自己也没勇气去查证,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路上我问查士祯怎么知道我在这,毕竟密林离茅屋有也百余米远,况且我走得深,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查士祯也不回头,边走边告诉我,他刚才起夜去解手,发现我不在屋里,出门正好看到有个人影冲密林这边跑,喊都喊不住。他年纪大,赶不上脚步,只能凭个大概慢慢找过来,不想误打误撞的,居然给找着了。
我皱了皱眉,心道不对,我从茅屋出来分明有段时间了,那会儿查士祯还在熟睡,没理由他起夜会看到我。可如果他看到的人影不是我,又会是谁?还是说,我被那些孤魂野鬼弄糊涂了,我其实出来并没多久?
我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查士祯起先并不在意,只闷头走他的路。走了没两步,他忽然浑身一震,转头满脸惊慌盯着我问道:“你确定?”
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茫然点了点头。他的脸唰地变得苍白,转身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大骂道:“狗东西,竟敢偷到你爷爷头上。快走,咱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