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知道她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女孩。他认得她,淇葭身边影子般的婉妤,一个见他时总是一副怯生生表情的小姑娘。对她他向来懒得留意,却没想到原来这平凡的姑娘竟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女孩就应该这样,不妄议政事,甚至不必太聪明,过简简单单的生活,有一颗柔软的心足矣。他的目光锁定在婉妤身上,看着她捧着燕儿上回廊,拉过木梯,一阶一阶地踏上去。也许是这次捧着燕儿有碍行动,未固定的木梯滑了滑,她陡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手上的燕儿也惊惶地飞走。子暾快步过去,伸手扶她坐起。婉妤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霎时怔住,不语亦不动,恍若在梦中。子暾朝她微笑:“还不起来么?”婉妤脸一红,迅速站起,讷讷地低头半晌,才想起要行礼。子暾挽住她,和颜道:“此处不必拘礼。”她低眉轻声说:“谢大王。”然后又沉默。子暾便问她:“你刚才的事做完了么?”“养燕儿么?”她问,见子暾颔首,她再答:“如今天气寒冷,燕子大多都南徙了,这里只剩几只还飞不远的雏鸟。我想把它们的巢加厚一些,檐下这个已做好,稍后我再给小树上那几个添些草叶就完了。”“嗯,那你继续。”子暾道,然后自己在廊前坐下,静观她行动。婉妤在他注视下先有些忐忑,走两步便会回顾他一次,而他只是鼓励地对她笑,终于她放下心来,去摘好草叶,一一铺入小树上的燕巢。待铺完时,适才飞走的燕儿重又飞回,她伸手背接住,回头朝子暾莞尔一笑。子暾看她的目光异常柔和,见她转首便问她:“这只燕子属哪一类?”婉妤答道:“是寻常的金腰燕。”子暾点点头,微笑道:“过来,让我瞧瞧。”婉妤迟疑一下,旋即依言靠近子暾,将举着燕儿的手伸到他眼前。然而子暾并没有看,按下婉妤伸出的手,他双臂一展,起身的同时将她拦腰抱起,迈步朝室内走去。燕儿再次扑簌簌自手上飞落,婉妤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挣扎,子暾却加大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她渐渐在他身上散发的青木香中安静下来,亦明白了随后将发生何事。脑中木木地不及思考,她微微颤抖着,茫然抓紧子暾胸前的衣襟,闭上了眼睛。于千枝灯下批复完最后一卷文书,子暾推开满目案牍,以手抚额,缓解头部不适。这一抬手间,无意发现深衣广袖与内里白纱中单间附有一丝纤细的长发。发质轻软,显然不是自己的。子暾默默看着,不觉薄露笑意,想起日间飞燕居中温香盈怀的景象。她的玉笄被他取下,一头青丝散垂于枕席间,他不时伸手抚弄,喜欢这万千丝缕与手指清凉的纠缠。而她微颦眉,总是羞怯地想侧过头去,自始至终都未敢睁眼看他。承欢之后,她未抗拒他拥抱共眠的姿势,但深低螓首,埋于他怀中,无论如何都不肯抬头与他对视。待他起身披衣垂目时,看见自己中单领下有两滴湿润的水痕。他拈起袖间长发,徐徐地,一圈一圈缠在指尖。须臾,他唤来内宰,命道:“传召小妤夫人。”内宰目中惊诧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躬身领命。但将要出门,又被子暾止住。子暾站起,踱至他身边,问:“她住在何处?”当她门前的两名侍女见到他,惊愕之下连礼数也全然忘记,直愣愣地站着,既未行礼也不传报。内宰正欲呵斥,子暾却示意他噤声,自己迈步直入。婉妤正抱着含苾低声轻哄。那孩子像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涕泪,婉妤细细为她拭擦干净,再抱起她,走到厅内一侧近墙处,那里悬挂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布偶,密密垂下,有如帘幕。婉妤以手拨动,不时托起一个,微笑着逗含苾。一位小姑娘抱着另一位小小姑娘,那么稚嫩的身形,神情却俨然是个和蔼的母亲。子暾静静地半隐于门边看,并不出声。最后是侍女刻意咳嗽提醒,婉妤转首,才发现他的存在,便匆匆过来见礼。“养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罢?”子暾问她。她摇摇头,轻声道:“不辛苦,她很乖的。”然后让他看含苾,目蕴期待之意,“大王,你还未曾抱过她罢?”子暾想了想,伸臂接过。这对他来说是种极生疏的动作,虽然他已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但即使是婴孩时期的公子栻他也不曾亲自抱过,故此一接过含苾便觉全身僵硬,不敢动弹,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婉妤掩袖微笑,再伸手牵引教导他:“要注意托住她的头和腰,让头靠在臂弯处……抬高一些……嗯,就是这样……”就在他抱婴的动作被她评定为标准时,但觉他托住女儿腰臀的手心一阵湿热,尚未完全明白是何原因,含苾已被大惊失色的乳母接过去,连声道“大王恕罪”,然后急忙入内室给含苾换尿布。婉妤亦惊惶地急唤侍女端水过来给他洗手。侍女奉上水盆,婉妤亲自浣面巾,一点一点为子暾仔细洗拭沾染尿迹的手。子暾并无怒意,通过这从未经历的尴尬反而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乐趣。他一直面带浅笑看婉妤,在她完成眼前的工作时侧首至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她顿时满面绯红,低首退后两步,踟躇半晌后说:“我不去。”他大为讶异。然后,听见她解释:“今晚有风雨,含苾会害怕,所以我要留在这里。”他一时无语。她担心他会发怒,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依旧温和地笑。“那么,”他说,“我也留在这里。”夜半时,果然潇潇雨落,雷电交加。被惊醒的含苾扬声大哭,婉妤立即自子暾身边跑出,连外衣亦不及披,便到含苾房中把她抱起,轻拍低哄,让她依偎于自己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含苾挡去刺目的电光。有人走来,将一件带有温度的衣袍披上她单薄的两肩。婉妤回头,轻唤:“大王……”她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搂紧她。他低首,唇轻轻触及她光洁的额头,在这温情蕴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安宁。迭沓的步履声浮响在中宫回廊间,几位疾行的宫人相互传递着一个有如电闪雷鸣的消息。最后一位脱屐入寝殿,低声唤出侍立于王后帐幔外的青羽,窸窸窣窣地细说良久才退去。青羽移步回殿,轻轻阖上适才启开的门。一只纤柔的手撩开殿中一角帐幔。“青羽。”帐后的淇葭凝眸唤侍女。青羽答应,迟疑着移至她面前跪下。她一阵沉吟,才问:“事关大王?”青羽颔首,轻声道:“大王今夜临幸小妤夫人……”雷电的痕迹幽寒如冰,扫过淇葭淡色的朱颜。任窗外光影在目中明灭,她面上竟无驿动的情绪。“知道了。”她只是说。帐幔重又徐徐垂合,里面的人寂寂无声地躺下。风雨如晦。(待续)柏舟六、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诗经&8226;邶风&8226;柏舟》次日晨,婉妤如常至中宫向淇葭请安,一路低垂着头,在中宫宫人异样而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前行。淇葭态度并未改变,依然温和友善地对她微笑,问一些婉妤与含苾的近况,末了略顿一顿,再轻声说:“恭喜妹妹。”这淡淡一语听得婉妤眼圈立刻红了,当即告辞,临别行的却是大礼: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首再拜。淇葭见她跪下即说免礼,但婉妤坚持,再拜之后才肯站起,仍低垂着头退后十余步才转身出门。淇葭在她离开后便起身,看上去甚疲惫,神情恹恹地,手按胸口缓步回内室躺下。厅内左侧一侍立的内人见状,对其余同伴忿忿道:“所谓忘恩负义,就是指小妤夫人这种人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大王,如今把王后都气病了。”另一内人手指地面道:“小妤夫人好像也挺难过呢,适才叩首还曾落泪。”左侧内人看看地面上留下的两滴泪水,冷笑道:“现在还好意思跑到王后面前惺惺作态!当初故作不愿侍寝的样子,连连装病以骗取王后垂怜,而今怎么又愿意了?到王后面前哭不过是想表明她有多么不得已罢了。宫里为争宠煞费苦心的女人多了,像她这般年纪小小却大有心机的倒不多见。”其余几位内人亦表赞同。有人又问:“大王当初不也说‘终其一生,不复再召’么?怎的现在又食言?”刚才扶王后入内室的青羽此时重回厅中,听见此话,轻叹道:“大王是亲去她居处而非召她入寝殿,所以是临幸而非召幸,倒也算不得食言。”众内人恍然大悟之下又感愤懑,言辞有诸多不满,青羽命她们噤声,别让王后听见,再一顾地上泪迹,目示内臣道:“唤使女提水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