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立时敛去笑容,不敢吱声。淇葭再唤随侍的内人:“回头吩咐内司服,我很喜欢小妤夫人这件绿袍,让缝人照着给我做一件。看清楚这袖口,要裁得一模一样。”当淇葭穿着一身绿色新衣端坐于中宫,无人再提孟筱的质疑。从诸夫人到最卑微的宫人,都折服于王后垂胡袖形的雍容华贵,连带着对往昔不屑一顾的绿色也有颇多赞誉。使用垂胡袖与绿色成了她们在制衣上的新颖尝试,几乎人人效仿,俨然成一时风尚。因婉妤身份不够高贵,且入宫月余都不得子暾宠幸,宫中人一向对她冷眼相待,而今见王后竟格外庇护她,这一干人等对婉妤的态度也就亲热起来,甚至还常有夫人去她居处,打听沈国服饰装扮还有何可借鉴之处。婉妤心知一切皆拜王后所赐,自是感激不尽,对淇葭也越发心生亲近之意。每日入中宫问安时与淇葭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连衣食住行等琐事,略有些趣味的她都会说给淇葭听,而淇葭也总是衔着笑意听她讲,两人相对,往往一聊便是一两个时辰。如此一两月,当婉妤看见侍女冬子的脸上出现几道其他宫人留下的抓痕时,才知自己已为人所忌。“她们说,夫人整日往中宫跑,是存心巴结王后……”冬子哭道,“我一时不忿,才与她们动手。”婉妤怔了怔,问菽禾:“是不是我中宫去得太多了?”菽禾斟酌着回答:“每日定省是应该的……只是,夫人停留的时间可适当短些……不知夫人可曾留意,王后亦有事做……她如今每日都在纺纱织锦,而夫人入中宫时,她便会抛下机杼与夫人闲聊……耽搁了纺织工夫,她自不会说,但心里不知可会介意。”婉妤黯然,此后便不在中宫多作停留,问安之后即告退。终于有天淇葭留意到她的异常,遂在她告辞时问她:“妹妹怎不多坐会儿?”婉妤轻声答:“我已来许久,不敢再叨扰姐姐。”“妹妹哪里话!”淇葭浅笑道,“我闲着也无事,有妹妹陪着说话,这日子便好过许多。”她神色只是淡然,但话语中那几分凄恻之意难以言传。婉妤亦想起,王后虽贵为国母,但似并不得宠于大王,据说大王已有一年多未涉足中宫。不知该如何回答,婉妤便一味沉默。淇葭观察她表情,问:“可有人说你什么?”“没有!”婉妤当即否认,须臾,才又道:“我只是怕拉着姐姐说话,会耽误姐姐织锦。”淇葭一笑:“那有何妨?妹妹若有兴致,不如与我一起织锦。”婉妤眼眸一亮,很快答应跟她去做这项从未做过的工作。这布匹用料之精是婉妤从未见过的。淇葭先从一堆无一丝瑕疵的纯白鹤羽中挑出最柔软的细绒,再将其纺成细线,加以三色蚕丝,以羽绒为纬,蚕丝为经,在织机上层层穿插交织,一道道凤鼍麒麟舞人纹便出现在织成的经锦上,纹样顺次反复连续,华美精致。此前她已织了许多,长幅挂出,满室生辉。婉妤赞叹不已,淇葭便唤她过来并肩坐,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作。婉妤满心欢喜,再也不顾他人闲言,一有空便去中宫与淇葭一起织锦。某日终于织完整匹经锦,婉妤抚着那柔软灿烂的锦缎欣赏良久,忽然想到问:“姐姐欲用这经锦做什么呢?”淇葭默然,不置一辞。婉妤心头灵光一现,猜道:“今秋大王生辰,姐姐是要留到那时给大王做衣裳吧?”淇葭未否认,略一笑,却是忧思恍惚的模样。翌日淇葭果然开始裁衣,做成一件广袖直裾深衣,又拈起丝线,在深衣锦缘上绣精美的纹样。婉妤在旁看了许久,忍不住要求淇葭教她刺绣,淇葭也答应,又耐心地一针针教她绣。一日午后,二女如常相对刺绣,忽听室外步履声响,一人未经宫人通报便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婉妤一看,顿时大惊,匆忙站起——来人竟是大王子暾。子暾满面怒容,手一扬,将一支矢状物抛在地上,朝淇葭道:“你且看,这是何物?”淇葭并不慌乱,从容搁下针线,看了看那比寻常弓箭粗大数倍的矢状物,道:“妾未见过此物,但依形状看,应是踏弩之矢。”“你果然认得!知道此物从何而来么?”子暾冷笑道,“近日尹国与西羌交兵,三日内便击退西羌数万骑兵,靠的竟是踏弩。这一支,便是自战场上拾回的。”淇葭淡问:“大王不许尹国用踏弩么?”子暾道:“踏弩是由莘阳君研制,他生前一直告诫寡人,不得将制造技艺传授给他国之人,以免他日敌国用此利器反戈一击。寡人谨承遗训,从未泄露此法。而今你们尹国人竟也用踏弩,这制法却又是从何学来?”淇葭幽然一笑:“大王怀疑妾把踏弩制法告诉父兄。”子暾盯着她,怒火不减:“当初研制踏弩的莘阳君门客均已不在世,会制造此物的工匠历来由禁军严密看守,不可能有献技于别国的机会。唯一的制法图卷收于寡人藏书阁中,而你是唯一不经寡人许可便能进入藏书阁的人。”淇葭摇摇头:“大王,泄露此法未必要靠图卷。要保守一个秘密,需要的是诚信,欲以死亡和禁闭塞人口舌,只会加速诚信的消亡。终有一天,你以高压封锁的秘密会如水决堤,是你无法控制的。”子暾一时无言,后又疑惑地注视她:“那你……”淇葭起身,一步一步迎向他,直至她的眼睛倒映入他眸心:“我最后一次步入你的藏书阁是在一年前,你也知道,我看见的不是踏弩图卷,而是,一个谎言。”子暾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霎时黯淡,他仓促地垂下眼帘,待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潮湿的眼眸竟带有一种类似悲伤的情绪。淇葭的双目亦雾气氤氲。两人就这样默然对视,各自保持着清傲的姿态,却任由眼睛流露出不堪一击的讯号。最终子暾轻叹一声,如来时那般疾行离去。而淇葭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婉妤恻然笑:“妹妹继续绣罢。”旋即低垂首,似疲惫不堪地缓步入内室。此后淇葭甚消沉,身体欠佳,但仍坚持亲自刺绣,只偶尔让婉妤援手。这件精致入微的经锦鹤羽袍延至这年深秋才完工。做好后观者皆赞不绝口,而淇葭只看了看就命人收好,殊无喜色。婉妤依然每日往中宫见淇葭,一日路过宫中果园,见彼时园中柑橘已熟,金红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树,立即想起这阵子淇葭精神恹恹,胃口也不好,猜她若见了这果子,兴许还能略尝一些。于是奔去,正欲摘,忽又记起昔日沈宫后苑中事,便硬生生止步,唤来冬子,命她去问过宫中女史,得到许可后再请内侍摘了一篮随她送往中宫。淇葭尝了少许,对睁大眼睛热切地等她反应的婉妤微笑说好,婉妤舒了口气,道:“姐姐若喜欢,我每日都送些来。”淇葭身边的内人青羽掩嘴笑道:“王后若想食柑橘,直接命人去摘便是,不必劳烦小妤夫人的。”婉妤听了讪讪地,淇葭看看她,对青羽道:“小妤夫人送来的自不一样。”青羽忙点头称是。淇葭又拈起一枚柑橘,道:“我大姐姐喜食柑橘,你让人摘一些,送到勍国给她罢。”淇葭大姐是勍国王后。青羽闻言应道:“奴婢知道。就是王后不吩咐奴婢也会让人送去的。今年产的瓜果已送过好几次了,但勍国一直未有回音,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喜欢。”淇葭一怔,道:“今年确未曾收到过大姐姐信函。”青羽道:“岂止今年,自去年夏以来便没收到过。”淇葭沉吟,再问青羽:“上次我哥哥来信是在正月罢?”“是,”青羽想想,又说,“自那以后,王后还写过几次书信寄往尹国,但也无回音,不知是否路上耽搁了。”淇葭蹙了蹙眉:“我的书信是由何人送出的?”青羽答道:“奴婢先交给宫中内宰,内宰再命信使送出,若有回信,则由信使交予内宰送来。”淇葭不再说话,凝视手中柑橘若有所思,而脸色越发苍白了。子暾生辰在这月末,那日举国同庆,大臣、使节、内命妇的贺礼摆满了大殿两侧,婉妤亦早早备好些沈国玉器送去,自觉不够珍贵,但却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拿出何等珍品送给子暾。去到淇葭宫中,见淇葭正命人送出大小两个木质锦盒,大盒正方,小盒窄长,婉妤便好奇地问:“怎么有两个贺礼?这大盒里装的是经锦鹤羽袍罢?那小盒里又是什么?”淇葭不语,倒是青羽先答:“小盒不是给大王的贺礼,是王后送给尹国大王的信件。”这日晚宴罢,子暾转往内殿,接受诸后妃拜贺。女史命人将礼品奉上,请子暾一一过目,先便将淇葭宫中的大锦盒送入,打开一看,正是那件璀璨夺目的经锦鹤羽袍。女史向子暾介绍:“这是王后献给大王的……”“不,”一旁的淇葭忽然打断她,“这不是我的贺礼。”众人惊讶地看她。她花数月时间织锦刺绣,宫中人几乎都知道,而今她却说并非自己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