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道:“正是呢,蝌儿传了信回来,说县太爷虽松了口,但上头却还有知府大人压着,说如今陛下命忠顺王严查各地冤案错案,若是被打的那户人家不服,要再往上告,连县太爷都没有活路,故而不许蝌儿进去探望,说怕我们串供。”
贾母便道:“凤丫头怎么不见?让琏儿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也奇道:“是了,前几日她还在为宝玉延医问药,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这两天却没了人影了?莫不是前几天累着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该好好调养才是。”
贾母知她有心找个借口,把家务事交给宝钗打理,心里颇不愿意,然而宝钗过门这一个多月,确实辛苦,又深受委屈,如今当着薛姨妈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命人去寻凤姐。鸳鸯道:“昨儿个平儿就来说过了,二奶奶身子抱恙,恐怕这两天不能来老太太、太太这儿服侍了。因着宝玉用药,老太太、太太要常去探望,她怕把病气过给宝玉,自己在院子里养着也就是了。”
贾母忙问:“凤丫头怎么又病了?请过大夫没有?”
鸳鸯道:“平儿没说,我估摸着,恐怕还是那两年的旧疾,不好开口的。”
众人皆知凤姐当年有“血崩”之症,这病确实不好对他人言说,只能自己养着,故而一叹,贾母打发人去了趟凤姐的院子,说是让缺什么药只管开口,莫要耽误了。几个人又说了会子话,贾母留薛姨妈用了晚膳,才各自散去。
那凤姐这几日确实关在院中,却不是因为病了,而是旺儿媳妇来说,旺儿失踪了。
一日两日的,犹可说他是去哪儿玩了,这都十天半个月了,还不回来,只能是出了
事了。若是别的下人,死了活的,凤姐也懒得管,但旺儿是她心腹中的心腹,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是他们两口子帮着做的,否则她也不必在贾琏开口阻止过的情况下,还硬把彩霞说给他们不成器的儿子了。她放出去的钱,利息收得高,风险也大,这么多年来,都是因贾府有权有势,别人不敢讹他们的才收得回来,如今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离世,下头的那些地头蛇也知道他家不行了,不像从前那么怕他们,钱收得越来越难了。此刻凤姐也不免担心,旺儿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死不死她也不甚在意,只是还有不少钱在外头,要是收不回来,家里账上那么一大笔钱可怎么填补?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一面让贾琏派人四处去搜寻,一面自己又想方设法的,东挪西凑,想法子填上一些。事已至此,贾琏也顾不得责备她四处放利了,况他自己这两年也花了不少,只能夫妻一起想法子。他派人出去,先让旺儿媳妇带着,把放在外头的钱能收的收回来,再努力找寻旺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夫妻这几日尽忙这事了,又要瞒着家里其他人,困难异常。但是几番搜寻下来,却是遍寻不着,有经验的小厮问,会不会是被官府的人抓着了。凤姐先是想问:“谁敢抓我们家的人?”又想起家里如今的景况不如从前,一时也有些犹豫。
若是旺儿真被官府抓了过去,他们放利的事可就瞒不过了。二人在家里忍不住互相抱怨,频繁争吵,待到气头上,贾琏连“休妻”的话都说出口了。凤姐哪里是能忍让的脾气?摔碗砸盆,闹了好几次。
贾琏夫妇虽多方运作,但其他小厮毕竟不像旺儿一直经手,门路精通,本钱只收回了三成不到,旺儿媳妇因担心她家爷们,办事也不尽心。他二人无法,又多派了些人手,去寻旺儿,好容易有了点眉目,说是某一日他没收到李庄的利钱,遂同李庄的村长儿子李四一起出去吃酒,正商议着怎么叫他们还钱的时候,有两个衙役过来,问“你们谁是来旺”,因在李四面前,旺儿不愿堕了自家面子,遂同他们争吵起来,衙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二人都拘了,李四昨儿个才刚放出来,旺儿却还在里面。
凤姐急道:“他招出什么来没有?”
贾琏喝了口水道:“他招不招的也无济于事了,那李四贪生怕死,把帮着旺儿跑腿放利的事儿全都说了,还画了押。我本来想把他绑了发落,但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且他爹大小是个村长,回头找不到儿子,再告去官府,事情更大。”
凤姐愤恨道:“绑了干嘛?直接一棍子打死得干净!”
贾琏瞪着她道:“你是听说薛大傻子打死了人,如今在牢里舒舒服服地住着,想有样学样不成?我可没有薛家那么多银子去四处打点着捞你出来。”凤姐自知失言,问道:“如今你说怎么办?”贾琏烦躁至极,甩袖道:“你问我怎么办?你自己惹出来的事,老爷太太问起来,你自己担去,横竖与我是不相关的。”说罢也不理会凤姐的哭骂,摔门走了。
凤姐别无他法,只得想法子从嫁妆里拣了一箱东西拿出去当了,好容易把这个月的月钱发下去了,听闻贾母不放心,叫王夫人来看看她。好在她这几天劳心费力,面色憔悴,脸色蜡黄,倒真像病态了。王夫人见她脸色这么差,叹道:“你也是,既然病了,何必还逞强忙碌?如今宝丫头也过了门,叮嘱她让她上心也就是了。”凤姐勉强笑道:“都有难处,宝玉还在养身子,我看宝钗也不像有心情出来理家的样子。倒是三妹妹,我寻思着,她也是做过的,来搭把手也好。”
既提到探春,王夫人也不瞒她,问道:“南安太妃今儿个又邀老太太过府玩呢,依你看,她上回见了你三妹妹,如今又请老太太过去,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呢?”
凤姐度她心意,自然是希望探春能嫁进王府的。但是南安太妃这个人的性子,连她都有所耳闻。桂花夏家的夏金桂是只配做她家的妾的,探春身为国公府的庶女,嫁妆、家资还不如夏家独女,身份是要比皇商家的夏金桂好些,但是好得也有限。况林馥环回家后,有马兖上门提亲,以南安太妃的心气,不得找个比林馥环更好的孙媳妇,才咽得下这口气?如今的贾家和林家,哪家条件更好?就是凤姐也得承认,自家虽有国公府的名号在,真论起朝廷人脉,和林家是不能比的,但这话她可不敢跟王夫人说,只笑道:“云大爷休掉了未来太子妃的姐姐,恐怕也只得贵妃的妹妹才配他了。”
王夫人苦笑道:“若是贵妃娘娘还在,我哪里用替她们姐妹的亲事这么烦呢?”
凤姐劝道:“三丫头这样的人品本事,到哪儿都能过得好的,太太不用担心。”
这话倒是真的,探春为人果敢,又有理家之能,性子也坚定要强,和迎春全然不是一个样子。王夫人点点头,道:“虽是如此,她这十几年一直养在我名下,我待她也同亲女儿一般的心情,自然是希望她好的。这南安太妃话也不说清楚,一时夸她,一时又说让云夫人收她做干女儿,我还真不懂她的心思了。”
凤姐道:“真让云夫人收作干女儿,探丫头身价也不同以往了,说亲也比现在更有底气。就是怕是云家自己没有女儿,要是认干女儿,是不是要借干女儿出去联姻?”
“要是能联姻也好。他们那样的人家,需要上赶着奉承结亲
的那得是什么人家?早前想走你叔叔的门路,去南边打仗,也只是派人去说了说,没想走结亲的路子呢!”王夫人苦笑着摇摇头,“看看我们,男方家里还什么都没说呢,咱们自己做起美梦来了。”
凤姐笑道:“太太提前为三丫头做打算,正是慈母心肠,怎么就是做梦呢!要是大太太也像太太似的不在意嫡庶,把迎丫头当回事,她何至于到这个地步,让亲戚家都看起笑话了。”
提起迎春,王夫人也是一叹,但要说让亲戚家看笑话,她也有不满:“倒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拿别人家的苦处说事。”
凤姐知道她因为宝玉的事,比起从钱来,对黛玉的观感更复杂了,故而笑道:“姑母这话也就在我这儿说说罢了。”
“是啊,当初都说她可怜,打小没了娘,老太太也疼她,什么都给她最好的,说起来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三个丫头都比不上她。如今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可怜?倒回过头来可怜咱们家的孩子了,都是命啊。”王夫人忽然又道,“老太太说当年最疼林丫头的母亲,这话倒是不假,你看给她找的姑爷,祖上封过侯,自己也是前朝探花,攒了几代的家底子都在他身上,又没有婆婆,一过门自己就是太太——现如今咱们家的姑娘,哪儿还能找得到这种条件的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