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紫鹃不懂事的时候,倒也替姑娘盘算过以后。那时候姑娘还借住在荣国府,家里早有传言,说林姑老爷和老太太约好了,将来要让姑娘嫁给宝玉的。当时她也不太懂,只觉得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不是那些会欺负妻小的公子哥儿,又有老太太做主,这姻缘也好。只是后来林姑老爷把姑娘托付给了六老爷,姑娘身上又有她父亲分给她的家产,自己这辈子的吃穿用度是不愁了,皇上又怜姑老爷的清正廉洁,赐下族姬封号来,便就是她是失父失母的孤女,配宝玉也绰绰有余了。当时宋氏也替姑娘相看了几家,紫鹃旁眼看着,也觉得太太替姑娘选的公子哥儿,似乎比宝玉要好的,别的不说,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就不是多好相与的。及至后来刘遇放了话,陛下赐了婚,她就把从前那些想法深深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了。只是没想到,她没想,竟还有人在想着。
宝玉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会想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事儿其实也不算稀罕。况当年贾母也有意撮合,把最疼爱的两个孙辈都养在自己屋里,两小儿女朝夕相处着,宝玉又是个多情的人,有想法也是难免的事。但是姑娘呢?她怎么想?
紫鹃想到这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给茶壶里添了水,又去看黛玉。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只见黛玉倚在床头,眼睛扑闪扑闪的,竟是也没睡。
“姑娘怎么还没睡?也不开灯。”紫鹃说罢点了盏小灯,又倒了杯水过来。黛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便轻轻地推开杯子:“我也不渴,只是睡不着,起来想想事儿。”
今儿这事冲击的确是大,紫鹃也想过是不是不告诉姑娘为好。只是若是她瞒着,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姑娘措手不及的,反而要惹祸上身。只是如今见黛玉为此伤神,她又后悔了。陛下赐婚后,姑娘就是太子的人了,宝玉也成了亲,这种小时候的爱慕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好让姑娘知道的呢?
黛玉轻叹了一声:“我听说了好几年的金玉良缘,如今他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紫鹃忙道:“是,宝二爷和宝二奶奶,郎才女貌,般配得紧。”
黛玉笑着问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其实也只是白问,她怎么会不知道紫鹃在怕什么?若是她也同宝玉一样,有那些心思,那对整个林家都是灭起来,宝玉也不过是儿时的兄长,一起玩过闹过,她十几岁
时林海没了,便来到了叔叔家,此后同宝玉相处得也少了,难得见一次,他还冒犯到了韵婉。林家是书香门第,和贾家治家之道颇有不合,两家来往少了,要说她对宝玉还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有茜雪来的时候生的气了。她如今睡不着,但要说她在想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皇上已经下了旨,再过两年,她便得嫁给太子,到那深宫里去。其实仔细想来,这两年她见到刘遇的次数比宝玉要多多了,同是表兄弟,这位表兄同她远了好几层,身份地位也不同,但每次来时,却也算得上和煦温柔的。他同宝玉这样仿佛被养在深闺里的公子哥儿全然不一样,是个顶顶意气风发、张扬自在的人物,他也有资格那么站在高处看人。称雄除恶、匡正社稷,用二哥的话说,他是栋梁,是能撑起这个王朝的人。
他是龙。
黛玉悄悄地攥紧被子,到如今她也不知刘遇执着于自己的缘故,但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从前见过这位尊贵无匹的殿下。
远在他们荣国府初遇之前。
不管紫鹃和雪雁愿不愿意,她二人总算是在下首扶了新人。宝玉见了她们,如见了黛玉一般欢喜,同新娘子拜了天地,又拜了贾母、贾政夫妇,行礼毕,送入洞房。贾母等见他今日居然好好地成了大礼,不觉欢喜,只道冲喜果然有用。待到揭盖头时,宝玉只觉得眼花,问道:“怎么莺儿在这儿?”
贾母、王夫人等却是早有准备,在新房内照应的,宝玉不敢造次,遂问袭人:“我是在做梦吗?”袭人道:“你今天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混话呢?二奶奶在那儿坐着呢,还不快去。”宝玉又问:“你说的二奶奶是谁?”袭人答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宝姑娘。”宝玉登时急了,问道:“不是林姑娘么,为什么是宝姑娘?我今儿还见到了紫鹃、雪雁,怎么一转头,就成了莺儿?”王夫人听见了,过来道:“又病糊涂了,快别这么说,仔细你宝姐姐生气。”
宝玉确也怕唐突了宝钗,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说好了娶林妹妹,怎么一回头就成了宝姐姐,他再欲问个明白,却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昏厥了过去。王夫人等忙命把他扶到床上,点上安魂香,又一迭声地让请大夫,兵荒马乱地折腾了一整晚,宝玉却还昏迷不醒,好在大夫也经验丰富,施了针,吩咐了人彻夜看守,虽离不得人,性命是无忧的。王夫人才喘了一口气,又来安慰宝钗。
可怜宝钗新婚之夜,丈夫口口声声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还犯了病,她一身锦衣华服,却没沾到半分嫁衣的喜气,见王夫人来问她,还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佯作从容,反过来劝王夫人:“太太放心,我和袭人看着二爷,到了钟点给他喂药,定不会有事的。老太太、太太忙了一天了,早些去歇息吧。”
王夫人深感她体贴懂事,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好在如今做我家媳妇的是你,若换了别人,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宝钗心里却明白王夫人也就是打量着她这样的性子才敢娶她过门,换了别家女儿,家里还不早闹腾开来了?只是事已至此,多言无益。王夫人同贾母自然也不会真的让宝钗新婚之夜便劳累看护宝玉,各自留了体贴的丫头婆子在屋里才走。
宝玉浑浑噩噩的,只觉自己在做梦,却至一处,雕栏画栋,仙雾缭绕,却是他从前在东府上时曾梦到过的太虚幻境,旧日看到的警幻仙姑此时仍立在此处,见了他,只疑惑不解:“未至你魂归之日,怎么就来了?”宝玉见了故人,心里亦欢喜:“我寻人至此,还望仙姑指路。”警幻仙姑因问:“你寻何人?”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警幻仙姑道:“原来你找她,她本确实是这个时候魂归于此,然因缘际会,神瑛侍者取灵河甘露灌溉绛珠仙草时,灵河里的龙将醒未醒,眼泪亦融入水中,浇灌了绛珠仙草。绛珠仙草本应以一世眼泪还神瑛侍者甘露之惠,然灵河之龙亦下凡历劫,庇佑苍生,生改了绛珠仙草的命格。统共说来,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绛珠仙草尚未报完,若是你一意求她报恩,倒是也可。”
宝玉听得懵懵懂懂的,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道:“若是一意要绛珠仙草报恩,她当如何?”
警幻仙姑笑道:“魂归离恨天罢了!”
宝玉浑身一抖,终于明了警幻仙姑之意,原来他、林妹妹、太子殿下,竟是有这样的前因后果,若是他执意要让林妹妹同自己纠缠不清,最后竟会害了她的性命么?他一面不解,一面又思及金钏儿、晴雯,不由地伤心欲绝——这两个花一样的女孩儿,虽非自己害死,但若非同自己亲昵,又怎会落得一命呜呼的下场?他平素自诩关爱女孩儿们,但真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全无照拂她们的本事,只敢讷讷听训,连为她们求情都不敢。倘黛玉真因自己的缘故早逝,却又是他的罪过了。
警幻仙姑问
道:“如何?你可想清楚了,可要绛珠仙草还你的恩情?”
宝玉忙道:“她陪我一场,已然够了。往后的日子,还是以她安平为好。”
警幻仙姑叹道:“到底是你。”又道,“既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此间乃是太虚幻境,非凡人久留之地,你家中若还有牵挂,且速速归去,否则,为时晚矣。”说罢便挥手赶他。宝玉见仙姑着恼,赶忙跑开,只是哪里还找得到来时的路?忽的听人唤他,睁开眼时,却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着哭叫,屋里一片喜气的红色,灯火辉煌的,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他心里清爽,再回忆起那梦时,纵使万般无奈,也只得放下了。
宝钗等见他一连数日,汤药不进,连人也认不清了,吓得魂飞魄散,谁知他一梦醒来,大夫进来诊脉,奇道:“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再进调理的药,或可大好。”众人才放下心来,又怕宝玉神志安定,又要再提黛玉之事,谁知他竟问也不问,宝钗试探着提了一嘴,他亦道:“如今已是分了两处了,她自有她的富贵,从此远离了吧。”众人喜不自胜,只道他真的懂事了。唯有宝玉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是真从此不再提林妹妹了。
薛姨妈在回门之日见到宝玉时,他还一副人事不知的痴傻模样,用一顶小轿抬了来薛家,连她也不认得了,当时后悔不迭,回门之礼也只得草草了事。如今进来安慰宝钗,却见宝玉恢复了清明,总算安下心来。贾母等见到她时,亦露出羞赧之色,都道:“委屈了姨太太和宝丫头,如今宝玉清醒了,等身子再养养好,让他去给姨太太磕头赔罪。”薛姨妈忙道:“都是一家子人,说这话可是生分了,我拢共就两个儿女,宝丫头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又想起薛蟠来,不免伤心。
贾母问道:“薛大爷还是没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