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翻出备用衣物穿戴时才想起,两人的面具都已在昨晚被他抛弃在火里。当然,要想做一张临时面具并不是难事,他手边的箱子里就有整套的木工用具,如果只是裁一块旧布料遮面就更简单了——甚至不必担心过于耽搁时间。埃里克犹豫了一小会儿,却只选择更加细致地打理了一遍自己的着装,就大方地挽起了蜜萝的手臂。于是马戏团众人便瞧见青年人与黑发姑娘并肩在未及收起的营帐间穿梭着,不太适应地微微垂首,脊背却笔挺如松柏。
因为昨晚的狂欢,伊文捷琳父女也没有醒得太早——到他们正式接受拜访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实说,这并不是个适合待客的时间,但鉴于波普先生实在热情难却,蜜萝不得不与埃里克先留在马戏班主的皮蓬车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午餐。
“我们同样居无定所,同样擅长训练动物,甚至同样喜欢美酒与歌谣——这是怎样一种缘分呀!而我们昨夜的相聚也还算愉快吧?”波普先生说到这里,用一种促狭的眼光飞速刮过蜜萝已再次包裹严实的身躯,“为什么不与我们同行,让这难得的缘分与友谊如雪松长青呢?”
那只老狐狸当然早已看清埃里克骇人的真容,可他微圆的脸盘上依然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就仿佛这不过是寻常一般。就连同样列席的伊文婕琳和一位十二三岁的蓝眼少年,初与青年人目光相接时虽略有躲闪,几句寒暄过后也就热络起来。
是与在鲁昂小镇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埃里克想起来路上那些虽有讶异,却仍满怀祝福的目光,忽然就懂了蜜萝为什么总喜欢同自己讲那些浪漫的吉普赛故事,也终于开始相信故事中那些海洋般宽广自在的心灵以及天穹下经久不绝的欢歌。
青年人不知不觉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正烦恼于自己的姑娘似乎更钟爱独行,黑发姑娘就已愉快地答应了波普先生的邀请。
“我可喜欢马戏团里的小东西啦!”她说,对上埃里克惊喜的神情,艳丽的面孔上倏忽浮现一朵灿烂的微笑。
事实上,有谁会真正享受孤独呢?不过是顾忌埃里克面貌怪异,而愿意完全接纳的净土过于难得而已——即使亲手雕琢了那双面具,即使已诚恳地承诺不会干涉其选择,蜜萝仍固执地确信:一个人不应当也不可能做到躲在面具后度过整个人生。
何况,我就要走啦,临行之前,总得让我家小星辰真正逃离这孤寂的深渊才行。蜜萝一面为自己昨夜与埃里克初次欢好后,动用新人类的天赋对青年人一再引诱真诚地忏悔,一面将面孔深深埋进黑豹柔软的皮毛里,留下一小片茵湿——但在那一夜的欢好过后,某些不详的讯息依旧不可逆转地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戴耶姐姐,谢谢你救了戴纳——它看上去可真喜欢你。”蓝眼少年笑得干净又诚恳,看向温顺伏在黑发姑娘怀里的黑豹时还带着点不惹人厌的醋意。
这是因为自从知道戴纳在昨天莫名受惊发狂,差点咬死伊文婕琳之后,波普先生大动肝火,立即就要下令处死这头危险的野兽,是蜜萝应少年的请求反复提醒他一头训练有素的黑豹对这只小马戏团有多么难得,并一再向他保证自已愿意从此代替少年驯养戴纳,才勉强令波普先生打消了念头。
少年叫马修,是波普先生的侄子,黑豹戴纳之前就是他的伙伴。如果蜜萝没记错,昨晚他并没有出现在为伊文婕琳的死里逃生欢庆的人群中,而今天也是第一个,或许就是唯一一个为黑豹戴纳的命运担忧的人。
蜜萝不讨厌这样的少年,尽管她已感到那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眸里似乎埋藏着某些熟悉而危险的情绪。
“我只希望戴纳能跟蛋羹、蛋饼和睦相处。”黑发姑娘半垂着眼发出一声轻叹,就仿佛她真会为新旧两类小宠的共处苦恼似的。
“好在波普先生应该只是一时后怕——也许再等一段时间,你多去求求情,他就会允许你重新接管戴纳了。”蜜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戴纳油亮的皮毛,笑容比平常略敷衍,“毕竟,与我相比,戴纳应该同你更默契。”
☆、似梦非梦
即便已渐渐习惯在人前袒露真容,但对埃里克这样容貌异于寻常的人而言,能够隐没一切的暗夜总要比过分坦诚的白昼温柔。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畏惧夜晚呢?青年人在暧昧的月光下迫切地耕耘着,试图更加清晰地感应情人身上勃发的生命的热力,心头却忍不住疑惑。
“真让人伤心啊,我的小星辰,难道在这种时候你都吝于让我独享你的光辉吗?”黑发姑娘故作可怜地抱怨,声音里带了点压抑的喘息;而埃里克略微窘迫地低头,不期然对上一双水光朦胧的黑眼睛。
“您多虑了,小姐——我愿向您发誓,所有光亮都源于我注视您的眼眸。”年轻健壮的身体其实还在叫嚣着索求更多,私密处蓬勃的欲望也远未获得完全的纾解,但埃里克语气温存,甚至带了一点诱哄的意味,“睡了吧,姐姐,夜已经深了。”
“我差点以为你决心奋战到天亮。”蜜萝的语气听上很是活泼的模样,但没等埃里克离开那片隐秘的幽谷,她就已合上双眼沉沉睡去。银亮的月光透过帐篷缝隙洒在黑发姑娘低垂的眼睫上,眨眼间就将前半夜狂热的余韵洗刷得点滴不剩。
幸而两人紧密结合处温热湿润的触感并未一同褪去,埃里克为蜜萝调整出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熟练地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不详的预感,睁着眼放空思绪,终于在长夜将尽时借由这最后的安慰沉入梦里。
可即便仍与蜜萝相拥,往昔的甜梦也已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的臂弯真暖,像埃里克儿时关于母亲隐秘而短暂的幻梦,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她垂头时会轻轻扫过孩子娇嫩的脸颊,让他不太舒服地哼哼两声。最重要的,蜜萝本是举世难得的艳色,这女子的面貌却与之肖似,宛若双生。埃里克安然待在女子怀里扮演着婴儿的角色,对这温情的开场十分珍惜。
即使是在逻辑不清的梦里,也没有人会防备一个初生的婴儿。于是埃里克在女子用窗帘布敷衍裁成的襁褓里将父母不加遮掩的厌憎、恐惧一一看过——与他从记事起在家中感受到的漠视相比,说不清哪个更容易让人死心。埃里克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断提醒他:这不只是梦,这就是这世间最初赠与你的难堪的烙印。
可那女子又与埃里克童年记忆中的姐姐全然不同。至少,在埃里克印象里,除了刻意吓唬甘果瓦那群不知轻重的小孩子,蜜萝那些奇异的能力从不会在人前不合时宜地发动,自然,也不会如这女子一般被视同他的罪孽孤立,进而对他刻意疏远。
“埃里克,”那女子冷冷地唤着她为弟弟随意挑选的名字,把一个冰凉坚硬的玩意儿砸进他怀里,“从今天开始,陪我练习唱歌。”埃里克乖乖抱住那只表面勾画着繁复纹样的木头娃娃,并不试图打探那种白日令人精神奕奕,夜晚又能助人安眠的神奇功效从何而来。
从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奶娃娃到崎岖山林间健步如飞的少年在梦里不过是一转念的工夫。但埃里克摸了摸脸上被女子勒令即使在家中也不许摘下的轻木面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他,自己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得到了姐姐制作的第一副面具;可这样截然相反的经历,无论再来多少次,都难免让他觉得荒唐。埃里克把那副面具按得更加严实,慢吞吞地朝家里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里不出意料传出女子与父母压抑的争吵声。在埃里克久远的童年记忆中,类似的争吵在蜜萝尚未带他从家里搬出去时也时常会发生。只是那女子的本事显然远不及蜜萝——记忆中的争吵通常都是蜜萝将贝尔纳斥责到哑口无言,而这女子……埃里克在心中默数了六个数,果然就听属于她的声音不再响起。又过一小会儿,就见女子一脸压抑地从屋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