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圆形的看台上坐满了观众,更高处,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们端坐评委席,他经过乐团,掌声响了起来。乐团的小提琴首席看向他。他和这名高挑瘦削的女子握手,从她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只差一点儿了。掌声落下。江麓的心异常平静。伴随着指挥的动作,清亮的乐声徐徐响起。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年轻钢琴家的思绪全然陷入到了音乐声中去,起伏犹如水波中的羽毛。羽毛在漩涡中打转,沉没,猛然被击中一样向上。长而清瘦的十指落在琴键,钢琴声进入,饱满的音色从舞台中央蔓延到四面八方,行云流水一般,惊起动人的回响。“我真开心,替他骄傲。”光线黯然的角落,叶明薇湿润了眼眶。她的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商泊云辨别着口型,大致猜出了她说的话。病骨难支,不忍江麓太过担心自己,叶明薇只提前告诉了商泊云,她横跨南北千里,也来到了京市的音乐厅。生死已成定局,干脆最后遂一次自己的心愿,叶明薇最后令江盛怀也妥协。江盛怀只能妥协。尽管商泊云来接叶明薇进来的时候,明盛的这位掌权者表情依然难看之至。但叶明薇今天是盛妆。描了眉,用眼线点亮了无力的眼睛,至于口红之类的修饰,更不曾敷衍对待。平时养病总是一身素雅的人换上了定制的小礼服,宝石的光芒粼粼,衬得她极其的鲜活动人。乐声到了高潮。指挥、乐团、观众,无人不沉浸。他们注目着舞台上瘦削的少年,感受着音乐的张力、感受绚烂的技术、毫不混乱的表达。商泊云也看着他。以前被江麓调笑“商老板确实对艺术一窍不通”,时至今日,商泊云也依然不够理解那些美好的和弦,就像他看得到数理的美,却感知不了英语作为语言的魅力。但他知道钢琴是一个优雅且残酷的艺术。说它优雅,自然无外乎古老的传承、乐器的庄重、音域的宽广,又或者是音色的纯净丰富。说它残酷,是因为天赋有如鸿沟,逾越过的终究是少数。江麓差点就掉进了沟壑里。商泊云跟随着最后一枚落下的音符抬手,说话的声音淹没在如潮的掌声之中。他说:“我也一样。”2015年,冬,京市雪初融。响彻国际的钢琴大赛落下帷幕,桂冠垂青了一个即将十八岁的年轻人。灯光都落在了江麓的身上,主持人声音激动,带着真诚的恭喜。掌声久久不停。这一辈子。这一辈子。终究不同。江麓的胸腔中鼓噪着强烈的预感,颁奖嘉宾要把曾经叶明薇失之交臂、把曾经他无限愧悔的荣誉颁发给他。江麓在观众席中看到了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个人。远远的,叶明薇露出笑来,她拍了拍商泊云的手背:“小商。”“谢谢你。”这声谢谢并不像榕谷时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轻盈。命运如风呼啸而来。锚点松动了。商泊云猛然站起,惊得身边的观众惊呼,斥责他冒失的声音却听不到了。“恭喜你,江麓,你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得此项荣誉的……”颁奖者的话来不及说完,江麓也来不及去接那张曾经重若千钧的名誉。人群变成憧憧地虚影,他从台上跃下,下一刻,就被商泊云稳稳地接住。钢琴,灯光,穹顶。一切都往后退去,变成透明的。商泊云的温度传递到了江麓的手腕,他跑得很快很急,呼吸变重,比任何协奏曲都更加清晰地落到了江麓的耳朵里。他带着他往前。数十米之距,消失的事物越来越多,化作透明之后,归于茫茫的白里。叶明薇的面容也趋于一道虚影。她站了起来,好像所有的病痛也在这个时刻离开了她。礼服在呼啸的风中泛起涟漪,宝石闪烁,她尽力妆点过的面容毫无瑕疵,比江家正厅的那幅油画还要美丽。“恭喜你啊,小麓。”“这一次,妈妈都看到了。”她说话时,眼神温柔平和的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少年。江麓想要哭,却又在这一刻惊觉光阴宝贵,连一滴泪水都是浪费。商泊云松开手,推着他向前。江麓步子迈得很大,迈得很稳。叶明薇张开渐成虚无的手抱住了他。周遭白茫茫的似雪,这个即将透明的拥抱却温暖无比。“小麓,告诉妈妈,你还遗憾吗?”江麓咬着牙,那份原本只是蛰伏着的痛骤然胀开锋利的尖刺,四面八方地戳开血肉。又一次注定。应当知足。理应知足。江麓声音颤抖,却极力把每个苦涩的字都说得无比清晰。他摇头,以近乎孩子气地方式努力强调。“我没有遗憾了,妈妈。”叶明薇最后一次拂过他脑后的小揪揪。是商泊云给扎的,这小孩现在苹果皮闭着眼也能削成一整条。她笑得很开心。“那妈妈,也没有遗憾了。”…………天地之间,这个时空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无尽的白映照着孤零零的身影。怀抱中温度犹存,江麓回过头去,商泊云就站在那里。江麓毫不犹豫地走向他。…………一只湿漉漉的大鼻子反复拱,从睡着的主人脸上蹭到睡着的客人脸上。客人身上的味道怪熟悉的,商熊猫忍不住伸出大大的舌头,打算继续试探一下。“嗷呜?”午后,房间的光线柔和明亮。两个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纷杂的记忆犹如长河奔涌,冲刷过每一寸的精神。商泊云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商熊猫的嘴巴,没让傻狗拿口水给他老婆洗脸。豆袋因为两个成年人的体重陷落,小狗的房间里堆满花里胡哨的玩具,商熊猫还背着江麓给它穿上的小翅膀,它被手动闭嘴,十分心虚地晃了晃白色大鸡翅几下。“在这睡着了……”江麓晕沉的思绪迟缓运转,依稀记得自己才在长洲大学和商泊云吃完午饭。他有些慌张地去找手机,却被商泊云整个拢住。“别看了,宝宝。”熟悉的称呼,终于连接上江麓的全部记忆。他怔怔地抬头,看着二十六岁的商泊云的眉眼。无比熟悉,却又有细微的不同。他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坠下。商泊云随意抓过一只毛绒玩具扔到外面,不解风情的哈士奇冲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叼起玩具,门就轰然关上。一遍又一遍的,商泊云亲过江麓的眼角眉梢耳朵。他环抱着他,双臂紧紧箍住江麓的胳膊,连同整个人都镶嵌到他的怀里。束缚感带着疼痛和汹涌的情感,却又奇异地安抚住了江麓。他轻轻地喘着气,悉数回应驳杂了泪水的亲吻。商泊云不说话,江麓就用力抬手,勾住商泊云的脖子,手指忍不住抓住青年微微刺手的头发。“商泊云——额嗯,商——老公。”尾音变了调。对方也用这种方式确认了彼此的真实似的。商泊云低着头看江麓,漂亮又锋利的眼睛里都是湿润的情愫。安静了一会儿,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能够听到心脏有力地鼓噪。一切都结束了,但有什么始终存在,生生不息。江麓张了张嘴巴,喉咙一滞,是咸涩的泪水滚过喉管,他就拿指尖抚过商泊云俊朗而成熟了的脸。声音哽咽。但是。“我爱你。”商泊云唇边浮起痒意,他猛然抓着江麓的手指,虎牙用力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