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彻斯特降水充沛,雨声和风声一起拍打着治疗室的窗。窗外有时候也会有太阳,但大多数时候是阴沉的铅云。活在焦虑中的这些年,江麓始终觉得自己的情绪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任何事物掉进去,都只会被吞没,没有回响。没办法原谅自己,又必须活下去。为了父亲的期待活下去,为了母亲的理想活下去。他没有在诸如电击疗法、心理暗示的手段中“矫正性向”,却学会了撒谎。但在满足了他们的期待和理想之后,江麓觉得自己也会掉进那个黑洞中去。然后被吞没,永远无声。他是有罪。可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临终时都会有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因此,他在被吞没前想偷得片刻喘息,是否也不算过分?江麓的眼睛渐渐不再清明,他微微泛红的手臂抬起,勾着商泊云的脖颈往下。商泊云则因为那个答案而快乐,这种快乐成了兴奋,耳鬓交缠,犬齿碾磨,以至于让青年锁骨上的红痕都渗出了铁锈味。江麓忍不住骂出了声来:“商泊云,你是狗吗?”“哪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江麓顿时毛骨悚然:“谁准你这么——”商泊云埋得更深了些。“这种时候,就别欺负我了。”他控诉江麓。没了镜片的遮挡,商泊云的眼睛里有水泽,还碎着橙暖的光。这份控诉也就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江麓来不及讥讽商泊云的荒谬,就被他握住了手。十指相扣,手腕贴着手腕,那串菩提也染上了灼灼的体温。及至最后一刻的时候,商泊云终于餍足。江麓精疲力尽,缩在他怀里,眉眼倦怠。商泊云打量了他一会儿,舍不得立刻抽身。“去浴室。”江麓的声音有点哑。“再留一会儿。”商狗子得寸进尺,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似诱哄,“我会都处理好的。”“就……一会……呼……”江麓这一天都没有怎么休息过,这会儿浓重的睡意砸来,呼吸也渐渐均匀。浴室的水声响起,温热的水浸满浴缸,商泊云将人抱了进去。等到给人吹干头发,又用被子裹好之后,天边已经熹微。商泊云凝视着江麓安静的睡脸,忍不住嘟哝:“一晚上这么伺候,除了老公还能有谁?”他钻进被子里,八爪鱼似的缠了上去。梦境又是浓稠的暗色。卧室暖色的灯光照了进来,黑沉的梦境被点亮,越来越亮,直至刺眼。商泊云被迫睁开了眼睛。清晨的阳光落满了书桌,在光滑的桌面上极其晃眼,商泊云还没从混沌的睡意中清醒,一时间语气都有些呆:“这么快就天亮了?”腰酸背痛。前所未有。令人惊恐。他哪回醒来不是精神百倍神清气爽——商泊云缓缓坐直了身体,发现自己这一晚上都在书桌上睡过来了。“……怎么回事?”他22x24米的床容不下两个人吗?窗外,有自行车叮铃叮铃地经过,卖早点的卖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时不时还有高亢的砍价声。旧居民区的早晨向来热闹。“商泊云,你再不起来,估计又要翻墙进学校了。”商红芍女士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替自己儿子操心。商泊云猛然起身,却被书桌的边缘磕到了膝盖,痛意钻心,他忍不住低骂了声。商熊猫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哈士奇裹着商泊云的被子,歪着头,不理解一大早就犯傻的主人。日历定格在二零一四年的九月十七,秋朝景明,书桌上的草稿纸被人压得皱巴巴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最上面的几行字涂了又划,只留下一句——“试解,商泊云如何追到江麓。”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些。那些字潦草而熟悉,能清晰看得出写字时的笔画顺序,它们一点也不模糊浑沌,每一笔都有由来。商泊云将草稿纸合上,伸了个用力的懒腰。商熊猫顶开被子,嗷呜一声跳了下来,地板发出咚然的声响。“下楼去,商女士今天还没带你散步吧?”商泊云薅了把哈士奇毛茸茸的狗头,笑眯眯道,“商熊猫,你现在可比长大后可爱不少。”长大后变成了一只爱夹着眉毛瞪人的哈士奇,看起来正气凛然,就是不大智慧。商熊猫听不懂这么长一串话,以为小主人单纯只夸它可爱,于是欢天喜地地扒拉着商泊云的裤腿求抱抱。“自己走。”商泊云开门,无情拒绝脚边的毛茸茸,“还有一年,你就要变成功夫熊猫了。”商女士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要带商熊猫去游泳减肥,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它暴涨的体重。商熊猫耷拉着尾巴,怏怏不乐地跟着下楼了。小院子里,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层叠垒起的花盆里是商女士悉心种的白菜、土豆和茄子,栾树的花落在花盆里,一串串,像金黄的小翅膀。商泊云一时有些感慨。后来商女士置办了新的房产,在他高中毕业后,他们搬离了老居民区。某一年的同学聚会特地设在了长洲附中附近,商泊云来这边看,发现曾经院子里的栾树早就作为城市发展的代价砍掉了。商女士知道后还惋惜了几天。在院子里接水洗漱完,太阳已经热起来了,长洲的九月是换了名头的夏天。商泊云从货架上随意拿了个面包下来,塑料包装的撕拉声引起了商女士的注意。“妈,记得记账上。”商泊云喜提商女士白眼一个。商熊猫只送他到门口,就趴在了“欢迎光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附中的校门口,蓝白校服背着书包往里走,保安大爷站在教导处主任的旁边,笑容和蔼地和每一个祖国的花朵打招呼。“商泊云,站住。”教导处主任的声音凉飕飕地响起。“高主任,早上好。”故人乍见,商泊云瞅见高主任已有秃顶之势的圆脑袋,顿时乐了——难怪后来的师生聚会,高主任已经把头剃得光滑闪亮。“笑什么笑。”高桂生皱眉,“校服呢?”商泊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黑t运动裤,终于明白了出门时商女士的那个白眼。学生时代过去太久,他早就忘记附中还有必须穿校服这条规矩了。“昨天迎新晚会刚结束就松懈了是吧,连校服都不穿。”高桂生一向把学风学纪抓得很严,又兼任五班的化学老师,商泊云历来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这是五班的理科尖子。人很聪明,正常发挥c9没问题,但天性散漫,纪律一般,偏科——英语简直烂得触目惊心。学校想让他往上再冲一冲,高桂生心里有这号人,自然也就盯得紧了些。“下次一定?”商泊云说。高桂生眉一压:“不行!”“知道你家离学校很近。”高桂生说,“赶紧回去,换了校服再过来。今天市教育局正好派人来视察,不穿校服像个什么样子。”商女士的小超市就在这边,广做四方生意,附中的师生几乎都知道,高桂生还去那买过几箱酸酸乳。所以商泊云在成为云山科技的ceo之前,很早就有“商老板”的外号了。校园的钟声在整点准时响起,一旁的保安大爷提醒:“高主任,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所以,跑快点。”高桂生目光悠悠,望向商泊云。趴在门口睡大觉的商熊猫突然被人怒搓狗头,商女士正在货架上点货,只觉得一阵风“嗖”的一下经过,紧接着上楼梯的脚步声咚咚响起。“校服在阳台晾着。”商女士热心提醒了下自家傻儿子,很快看到跑得一脸通红的商泊云换了校服,从最后几级楼梯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