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抟疼得紧了,身子发颤,想要从浴桶里站起。薛竹忙扶着他肩膀劝道:“别别别动,泡几次好的快。”沈抟不停挣扎,面色委屈,几乎要哭出来。薛竹不敢太用劲按他,沈抟力气又大。实在逼得没法,薛竹两三把褪了衣裤,自己跳入桶中。展臂抱住他,微微仰头,在他耳边劝道:“师父别动,别动坐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不疼了。”不知是得到安慰,还是已经适应,沈抟慢慢安静,身体放松,依言又坐了下来。薛竹与他贴着胸口,耳鬓厮磨,心口狂跳,身子发烫,几乎不瘫在他身上。浴桶难以转圜,薛竹只好跪在沈抟双腿之间,扶着他手臂,继续给他喉咙上浇水。没过一会,他自己也开始咬牙,肋下好似插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疼得汗如雨下。沈抟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双手一紧,把他圈到怀里。薛竹背脊僵了一瞬,软了下来,也回过双臂抱着沈抟,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声似蚊蝇,几乎不闻:“师父我,我这几天好害怕”沈抟乾坤袋内,针石丹药存货多年。内服外敷,不及中秋,他二人前伤尽愈。只是沈抟精神起色不大,还是喂他就吃,不叫他,一整天也不动。偶尔会学学薛竹的动作,又或者反复不断的重复一件小事,比如不停的拽自己的发带。不停的推开门,又关上。薛竹常哭笑不得,可也明白,魂魄只能慢慢调养,没有任何捷径。期间李谭来探望他们几次,总是唏嘘而回。临到冬至,沈抟大多能够自理,吃喝穿戴,坐卧行走。就只还是不开口说话。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昏睡,倒有六个时辰在发呆。一日正晌,快雪时晴。薛竹在厨下收拾午饭,一歪头,见沈抟裹着件翻毛银鼠披风,松松挽了头发,站在雪里,一脸好奇的向里张望。薛竹招招手,他便走了进来。觑着他神情,薛竹就把手里的面团递给了他。顺手脱下他的披风。沈抟很自然的把面团摊开,擀平,切细,做了一碗汤面。薛竹在旁饶有兴致,看着他端起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眉梢眼角不停乱跳,又不好张嘴吐出,薄唇抿得紧紧的。好半晌,眉头紧锁,勉力咽了下去。薛竹噗得一声,笑到险些岔气。沈抟一脸失望,端着碗不知所措。薛竹接过碗,尝也没尝,兑了一大勺醋。就使他的筷子,稀里哗啦得吃了个干净。抹抹嘴:“我说师父你这个面啊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啊!”转过冬来,烟花三月。薛竹便陪着沈抟去怀安县城里闲逛,行船走马,赌虫斗茶,听书看戏,戴玉簪花。沈抟不复之前清冷淡漠,慵懒刻薄。每日里喜怒哀乐,惊虑悲忧。薛竹从没见过他如此,成天当成西洋景看!终有一日,回得晚些。二人走出街市,并排而行,忽地有些凉意。薛竹四下一望,近前处一颗三人怀抱的槐树底下,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正阴森森的看着他们。树杈上挂着个绳套。薛竹咧咧嘴,忍不住道:“这是怎么意思?欺负我没穿道袍?”他真的没穿道袍,出来玩图方便,穿个窄袖圆领袍,下头薄底快靴。正打算着,要不要去沈抟身上找点朱砂,画个掌心符过路。沈抟却冷了脸,踏前一步,咬破左手,在右手掌心勾了两笔,只有一个符头,并没画完。然后竟然从怀里取出那把明光熠熠的铜钱剑,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直略而上。薛竹一巴掌拍在额头,他从没见沈抟用过法宝,万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对付一个抓替身的吊死鬼!眼看这老吊爷连化形都不甚清晰,杀鸡焉用牛刀?!沈抟一板一眼的递剑,掐诀,撤回。那小鬼哪里当得了这一下,还没看清就灰飞烟灭。薛竹不太放心,赶上两步,拿起他左手。这食指让他咬了不小的一个豁口,薛竹正想给他处理一下。却被他反手握住,艰难的说了一句:“别,怕”薛竹声音颤抖:“师父?”沈抟嗓音比之前稍微低了一些,带点难以觉察的沙哑,又说了一句:“别怕。”薛竹惊讶:“师父,你,你这是?好了?”沈抟歪头看着他。薛竹指指自己:“我是谁?认识我吧?你自己叫什么?这总知道吧?”沈抟沉默。薛竹聒噪了一路,终于发现,沈抟大概是情急之下,自然反应。并没有一下子恢复。不过大半年过去,沈抟总算开了金口,还是够薛竹高兴一阵子。一会抓着他手,一会绕着他转,一会在前倒着走,盯着沈抟傻笑。沈抟呆呆的一路走回怀安观,自顾自的洗漱宽衣。从他能自理,薛竹便歇在外间。今天看他要睡下,薛竹赖到他床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担心错过他下一句话。沈抟安静的躺在床上,并没有再说只字片语。薛竹照例画了个安魂符,与他贴在胸口。沈抟便不动了,不多久,呼吸也渐渐轻细悠长。薛竹给他放下帐子,正打算去外间。忽然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拦在他腰间,稍一用力,把他整个人拖进帐里去了。过了夏至时,已堪堪一年。沈抟渐渐清明,变得愈发听话。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二人已经在观里闷了一年,薛竹锁了观门,打算出门转转。许久不做道装打扮,薛竹扎起袖口,照例背了两把长剑,回过头望着沈抟。沈抟高挽道冠,轻袍缓带,面目平静,似喜非嗔一如初见。薛竹便倒退着走,问道:“师父,你现在能占卦吗?”沈抟点点头,轻声说:“能。”薛竹笑起来:“我写个布番举着好不好?就写铁口直断!周易八卦,无所不通?”沈抟摇摇头,认真的说:“不行,我卜算源自金篆,太乙。于周易上不大通。”薛竹哈哈大笑,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在他面上啄了一口,道:“师父你怎么这样有趣,我只是想来,一路无事,我们给人算卦玩嘛!”这半年二人同住同行,薛竹初时羞涩扭捏,强自隐忍。可亲近几次之后,沈抟从不拒绝。仿佛薛竹牵他手,亲他脸颊嘴唇,搂他肩腰,抱他入眠,实在是理所应当之事。薛竹渐渐放肆,颇有欺他心性未复,抓紧妄为之感!沈抟不但不躲,还不怕人看。有时人多,薛竹不敢乱动,他倒站着等不亲不走太乙卦直断醒心神“火雷噬嗑,震为雷。妻财午戌勾陈,官鬼酉金,兄弟寅木朱雀。阳爻九,阴爻六。”沈抟左手拇指,飞速的戳点另外四指的三节,共十二段,代表十二地支。右手起了一个梅花卦。边算边把卦象念了出来。石桌对面的男子一脸迷惑的看着薛竹。薛竹老神在在的接过话头:“仙师这不都算出来了!你六岁时离兄弟,十五岁别父母,六亲眷属如冰炭。二十一岁午年方才娶亲。”算卦的面色惊愕,冲沈抟连连拱手:“仙师神了啊!!一点不差。”沈抟斯文的欠欠身。薛竹又道:“公子你一生财星高照,最宜为商。只有戌年易破财,可要注意了。”对面连连点头称谢。薛竹瞟了一眼沈抟:“啊,别的就没什么了。这个,卦金五钱。”近则投宿,久则打尖。七月流火,及到中秋。沈薛二人真的一路走,一路卦。山水分付,借月支风。眼看算卦的走了,沈抟转而看向薛竹:“他一生口舌不断,三十六岁财败亲眷。四十五岁妻死子散”薛竹忙摇摇手:“我们是算卦,不是讨骂。这不能说!”沈抟似乎不甚明白,便闭了嘴,不再问。不一会,又有官人服色的男子,携一五六岁男童,在石桌前坐好,问道:“这二日听说外地,来了位批卦极准的仙师,给我儿看看。”说着从袖子里顺出一串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