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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第1页)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么?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唔"地点点头,去了。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和村舍周围的工厂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在夕阳的余辉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新村。也许过一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羊的门○李佩甫一二泉映月县长呼国庆近来一直头疼。他遇上麻烦了。是大麻烦。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许就当到头了。这麻烦是由一桩离婚案引发的。近些年,离个婚已不算什么了。说起来,事本来很小,他根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麦芒儿,突然之间起了连锁反应,引发了一连串的事端。真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呀!于是,呼国庆决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头疼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显得大气一些,要更为潇洒。他记得呼伯曾经说过,当问题成了堆的时候,你就是一堆烂泥,真摊开了,也就好上墙了。如今在县城里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异性按摩。不过,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它还是有点羞嗒嗒的,它的名称或是叫"桑拿浴",或是叫"按摩诊所",总之,虽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可呼国庆自任县长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顾忌他的名誉,一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县长,不顾忌名声行么?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要去让人"按摩按摩"。他听说很多县里的干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故意对秘书小赵说:"走,咱也去叫人按按。"平时,他总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这一次,他专门带上了秘书和司机。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了。当他们驱车来到"按摩诊所"的时候,老板早早地就迎出来了。秘书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呼县长。"腰上挎着bp机的老板立时握住他的手,十分热情地说:"是呼县长啊。呼县长,你好你好!听到大师的消息了吧?"呼国庆望着这个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书记有点关系的。心说,在县城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问:"什么大师呀?"老板吹嘘说:"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哪?我就是说要去请你呢大师是我们特意邀请来的。徐大师得过峨嵋山老道的真传,是带功按摩,能治各种疾病,是个神人,真是神人哪!他在外地的时候,曾多次为中央首长带功按摩"呼国庆说:"好哇,我近来头有点胀,让他给我按按。"老板连声说:"请请,请。"进了"诊所",呼国庆发现里边并不热闹,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间,每一个小格间都掩着一道布帘,每个布帘门前还立着一位姑娘。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她们虽然都抹了些脂粉什么的,也都还是些农村的姑娘;那些小格间里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铺着一张床,还有一些沙发之类。间或,有女人的笑声从布帘后面传出来呼国庆明白了,这里是过夜生活的地方,喧闹是晚上才会有的。老板把他们引到一个略为宽大一些的雅间里,一边吩咐人泡茶,一边说:"呼县长,你先泡泡,我这就去请大师。"呼国庆无心洗浴,他只是略微在盆池里泡了一会儿,就穿着一件宽松的浴衣走了出来。重新回到雅间,躺在了那张铺有床单的硬板床上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一点什么,可线头太多,网一样,一想头就大。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片刻,老板领着"大师"进来了。呼国庆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听老板介绍说:"这是咱县的呼县长这就是徐大师。徐大师,你可得给咱县太爷好好治治呀!"呼国庆看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来,去和"大师"握手。"大师"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一件很干净的旧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却戴一副黑墨镜。"大师"站在那里,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伸出来了,身子却未动,呼国庆立刻就明白了,"大师"原来是个瞎子。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呢?呼国庆问:"徐师傅是此地人吧?"老板马上说:"大师是咱县人。要不,还请不来呢。""大师"看上去很沉默,话不多,只说:"你躺下吧。"于是,呼国庆重新躺了下来。当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抖"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的确是见过这位"大师"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县中上学时,曾见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子,那时候,他时常蹲在学校大门旁的电线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拧烟来吸,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总是跳起来,轮起竹杆破口大骂就是他,肯定是他!二十年后,他成了"大师"了?当这一切弄明白后,呼国庆有些索然,他心想,不会是个骗子吧?可又一想,他能骗什么呢?不由暗暗一笑,心说,吃什么饭的都有,这也算是一碗饭吧。"大师"先是郑重其事地净手,接着又点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尔后,"大师"来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说:"我这是带功按摩。你要放松些,全身放松。放松后再入静,什么也不要想,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要全抛下,这样效果才好"呼国庆没有吭声。他想,要能抛下就好了。问题是能抛下吗?人是在世间活的,怎么能抛下世间的事情哪?荒唐。"大师"说:"不能抛下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入静,带你进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头部,按时配有功法音乐,按头时,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时,曲牌是《百鸟朝凤》"呼国庆心焦如麻,自然无心听他说什么。无意中拾了两句,也仍是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还挺"形式"呢。怪了,也就是"按摩按摩",也要讲个〓"形式"?也是呀,也是,若是没有了这些"形式",又怎敢称"大师"呢?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时光是很染人的呀!这是一双多么奇妙的手啊!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脑袋忽然之间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弹奏的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一双手正在他的脑袋上弹奏。那双手从鼻侧做起,经过眉间、前头部、颅顶部、后头部、后颈部先是按、掐、点、搓、揉,接着是抻、运、捻、压、弹那十个指头先是像十只灵动无比的小蝌蚪,忽来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游动;继而又像是十只迅捷无比的小叩锤,一叩一叩,一弹一弹,一凿一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头部穴位上跳动。乐声快时,它也快,那乐声慢时,它也慢,啊,那仿佛是一个哑甜的老人在给他讲古,又像是在吟唱着什么,些许的苍凉,。些许的淡泊,些许的睿智,些许的平凡,如梦?如诗?如歌?渐渐,那音乐随着弹动流进了他的发根,渗进了他的头皮,凉意也跟着渗进来了,先是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随着那水流,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海里流了出去瞬间,有黑蒙蒙的一层东西散去了,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钩凉丝丝的明月,啊,月亮真好!月亮真凉!月亮真香!月亮银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凉凉的风从水面上掠过,风在皱那水中的月儿,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他就像是在那凉凉的水面上躺着,月亮碎在他的脑门上,一摇一摇,一簸一簸接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没有了县长,也没有了那缠在网里的日子,门是空的,月是凉的,一片静寂。他只觉得眼皮很重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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