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道:“醒肯定能醒过来,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是不会死的呀。只是……没什么,反正就是这样。”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吉尔伽美什早就明白了。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姗姗来迟的“雨”就在刚才停了。他们从城外需要灌溉的田野回来,旁经干涸了一年终于重新流淌起来的小河,便一步步地向城内走去。还没进城,就听到从城内爆发而起的欢呼声,轻快雀跃的音乐也在奏响,比埃迪曾经亲历过的春祭当场还要热闹。两人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登上城墙,从高处往里面眺望。果真是这样啊。冰水化作的雨湿润了皲裂的土地,其间似乎还蕴含着磅礴生机,让嫩绿的细芽从缝隙中钻出。人们早已用各种器皿接满了雨水,所有能看到的面庞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雨水同样洗去了压在头顶一年之久的阴翳,让一切焕然一新。“……不错。”埃迪看着前方,笑着道:“不愧是你的乌鲁克啊。”“所以当时才告诉你,不要小看我,也不要小看这里的人。”吉尔伽美什随口道,目光却近乎赤裸地停顿在某一处,未能被目光向前的当事人察觉。一年的时间,对乌鲁克的人们来说,是相当漫长的。对吉尔伽美什而言,也是一样。可到了沉睡的男人这里,几乎不能改变什么。他的伤势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痊愈,这样的程度,粗略算来,至少也要花费十数年之久吧。然而,还远远没有到时间,他就强行让自己从休眠中醒来。为的是什么,已经不需要赘述了。如今的结果是,男人被烧融的肺腑仍旧没有恢复——即使在用一层布将骇人的伤处盖住后,他还能像常人一样说话,表面似乎并没有大碍。吉尔伽美什是最清楚埃迪现在情况的人。吉尔伽美什也是最清楚埃迪在强撑什么的人。而此时,王的赤眸映出男人的侧脸,眼底深处浮现出的悸动却激烈而灼热,就像是要将他紧锁在其中。埃迪沉睡的模样,这几百个日夜就看了几百遍,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记在了心里。吉尔伽美什的想法始终都没有改变,他认为这么安静的埃迪虽然难得一见,但太平静,失去了最吸引他的那股生机。如今的这个埃迪好了那么一点,又变成了另一种风情。因为要和继续沉眠的本能抗争,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整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不仅如此,还有重到难以想象的伤势影响,往日总是热情洋溢、没有一分一秒黯淡过的男人就算是稍稍动一下,也连带出了缠绵之意。若只看表面,他也消瘦了很多。本就很白的皮肤更显得苍白,银发在这一年内长了不少,已从原来过肩一点的位置快到腰部。乌鲁克人民的欢笑让他的眼神也略显柔和,里面掠起的更多的是满意。不。不,不,不……想要说的是,此时的男人最吸引人的地方根本不是遭受重创后不得不显露出的弱势,而是——除了他的心,他的意志,包括身体在内的所有外在因素都如同压在背脊之上的沉重之物,要将他压垮,要抑制住他前进的脚步。然而,就是那颗心。就是那不畏惧任何事物的灵魂。连“自己”都不愿屈服,埃迪……就是这样顽固的男人啊!如何让人能够移开眼。如何让人不去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欲望,从而发现。想要得到他——这样的事实。……只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埃迪就主动拉下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臂:“好了,力气回来了一点,我自己可以走了。”“先去里面转转,他们应该不会把我忘了吧。虽说现在喝不了酒,但享受一下气氛,凑凑热闹还是——”“埃迪。”埃迪刚走出两步,就听到挚友不知为何低沉下来的声音。“怎么了?”他这时还没察觉出哪里不对,直到转身之后,才从最先传到脑中的一丝痛感感受到了一样。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吉尔伽美什把他按在了墙上。自伤处那里传来的钻心之痛成为了次要,埃迪的瞳孔顿时紧缩。金发的王像是故意用牙齿咬破了他的嘴唇。在血丝流出后,又用齿尖,粗暴地侵蚀着残留淡淡血腥气息的冰冷的唇。“留下来吧,埃迪。”“以我最爱之人的身份,留在本王的身边。”“埃迪哥哥,你的嘴巴,是被虫子咬破了吗?”此话一出,埃迪喝进嘴里的酒顿时就喷了出来,气势惊人。也许打一开始他就不该喝这口酒。用很尴尬的话来说,现在的他根本就不用吃东西,因为消化的器官都没了,食物咽下去,也只会带来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可他今天心情不好,又实在是心痒,才想着就算喝了等于白喝也要解解馋——问出这句话的人是一个小姑娘。大致六七岁,深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小脸还没有减下婴儿肥,此刻就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他,就算被他这个反应吓到,眼里也全是天真。也幸好这个人是一个小姑娘。“……对啊,被啃了。”不仅是语气,埃迪的脸色也十分古怪,抬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嘴,就像是要把本就多出了几个血洞的嘴皮擦破一般。“爸爸的盒子里放了药,治虫子咬的口子最有用啦。埃迪哥哥等一下,我这就去拿!”小姑娘是代替临时出门的父亲守着酒馆生意的,这会儿十分热情地跳下了凳子,要去给大哥哥拿消肿的伤药。“啧,回来回来,你那药没用。”埃迪的嘴角抽了抽,没办法,要不是这是个小姑娘,他早就把人提到跟前修理一顿了。头疼,只好让小姑娘回来。“为什么没用?”埃迪:“……”“这是被狗啃的。”他把还剩了大半的杯子随手丢到了桌上,任由酒沫摇晃着顺着杯身流下:“还是特别凶恶的狮子狗,知道吗,金闪闪的,还完全不讲道理的——妈的!一想更生气了。”跟他自己的不讲道理还不一样。埃迪自认为自己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别人的话大多时候会听,虽然听了照不照做是另一回事儿。好吧,再怎么也不能用狗来形容那个混蛋,就说成“狮子”吧。那只狮子,将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狂傲又彰显了出来,就在他的面前。不……与其说是收敛,说成“隐藏,沉淀,爆发”更贴切。跟为了乌鲁克的忍耐不同,对于自己已然确定下来的“猎物”,身为万王之王的雄狮只会傲慢地将他按在自己的爪牙之下。小姑娘坐了回来,此时酒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她的疑惑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多了:“不知道……但是,埃迪哥哥这么厉害,怎么会被狗狗咬到呢?”“啊,我大意了。也实在是没想到,那家伙……”酒馆内的灯光还是比较暗淡,以小姑娘的阅历,也看不出被她叫做“埃迪哥哥”的男人单手托着下巴,银发懒散地从耳边垂落,笼上一层浅浅阴影的神色除了愤愤之意,更有几分理不清的复杂。“那后来呢?”小姑娘又问。埃迪淡淡道:“还有什么后来,难道我还要咬回去一口么。”“对哦……”“不过。”他突然说。小姑娘诧异地看过来,终于晃眼看清了埃迪的表情,心头不明地颤了一下。他是在笑,金色的眼里却闪烁着冰寒的冷意,连带着让人觉得,这个慢慢在扩大的笑容里,明显深藏着血腥的气息。“我揍了他一顿。虽然这件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对他的态度也不会变,但是,不揍一顿实在是没法顺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