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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第1页)

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王妃所言甚是。”“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立马就可以投胎了?”“王妃聪明。”“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唔,这原则上说是没问题的。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的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的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的时候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你的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什么是无间地狱?”“王妃应该知道的,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就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这好办。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下官听命。王妃这厢慢走。”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急着对孩子们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你们胡说!”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地吼道:“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弟妹妹们已经不谙世事地拍着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我弟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了。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几乎有冲动当场就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那个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站起来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室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我嘴角第二次抽搐。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了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磕破了。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指望冷蓉这种连别人丈夫都要抢的女人,母猪都得上树。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够可悲了。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就不说了,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只不过也是,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不过京城的官道都空了出来,店铺也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来看,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着黄泉路送行。在活人看来,这十五圆月下的京城是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能看见这个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的一员:不论是洒满月光的宽阔驿道,还是护城河上的石制大桥,甚至是精致华美的红楼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尚未定型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一般的盛大游行。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落雪般的花瓣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小小的卖画夜铺旁。画铺附近有一群妖鬼正在做交易,一群流浪汉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画人。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经上升了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的阴气我从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质地不寻常的纸张,我料想那砚石上磨的实际是掺杂了墨的人血,而纸张则是新鲜的生人皮。再抬头看看她的脸,虽然漂亮,看上去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坐在她摊铺面前等她画画的似乎是个人。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一点阴气都没有。挂在铺子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他一头长发如黑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的颈项与鼻梁雪白如玉。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那些被重重花朵压弯的桂花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的花瓣。风同时吹动了店铺上的油灯,那些灯影把他的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很快就会被那画皮鬼剥了做衣服穿。这七天看到些许画皮鬼,他们大概是我在阴间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就是死后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死人皮下的尸首腐烂下去。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过几天皮肤开始腐烂就把那层皮当破布一样扔掉,或者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这么烂。只要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底下是个怎样的模样,就觉得实在有点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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